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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立的地方

時間:2024-11-06 06:10:32

現代文明一定是吃盡了苦頭,才走到我國西藏邊境這個叫“隴”的地方:2018年1月,在電燈被發明出來近140年之後,這裡的燈絲終于接入了國家電網。

對4000多公裡外的北京來說,隴隻是西南偏南方向上一塊毫不起眼的石子,卻嵌在一道不可忽視的屏障上:中國與14個陸地鄰國中的12個劃定了約兩萬公裡的邊界線,占陸地總邊界的9/10,而隴所拱衛的部分屬于另外的1/10。猿猴在崇山峻嶺間來去自如,它們腳底攜帶的泥土,牽動着兩個大國的相處。

1960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支隊伍經過長途跋涉,來到這裡紮下營地。

這支戍邊隊伍如今叫六連。連裡的一名年輕人看過這幾年熱播的電視劇《冰與火之歌》,劇中的“守夜人”,讓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相似之處在于,他們都是在一個令人畏懼不前的冰封之地,一個近乎與世隔絕的地方,守護着一個龐大的國家。

“這個國家的絕大多數人不知道我們在巡邏,我們也不會到處去說。”這個名叫劉東洋的年輕人說。他們的守護範圍大都是無人區,其中一個地方的地名翻譯過來叫“魔鬼都不願去的地方”。

“長夜來臨,守望開始,至死方休……我是黑暗中的刀劍,城牆上的崗哨。我是禦寒的火焰,啟明的光線,醒世的号角,護國的盾牌。”“守夜人誓言”這樣說。

對生活在隴的邊防官兵來說,特殊的邊情時常提醒他們,自己置身于真正的邊防線。“提高警惕,保衛祖國”8個字刻在山南軍分區大門兩側,門内第一塊石頭上則是5個大字:“站在最前線”。

隴這個地方不存在絕對的安靜,這裡的夜晚适合孕育“鐵馬冰河入夢來”式的夢境。距離宿舍不到10米是水聲隆隆的甲曲河,河流的喧嚣和雪山的沉默在士兵的床頭對峙。

“有人說,在這裡,即使是睡覺,也是在守衛邊疆,在保衛自己的祖國。”21歲的士兵盧盛玉說。

他們在開飯前經常合唱的歌是《當那一天來臨》。沒有人期待“那一天”真的到來,或者說,他們今天厲兵秣馬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避免“那一天”來臨。

峽谷密林間,這個小小連隊裡,每個人都熟記一句話:決不把領土守小了,決不把主權守丢了。

這裡沒有界碑,也沒有“您已進入中國”的邊境警示牌,有的隻是腳印。在這兒留下腳印最多的,是個頭兒不足1.7米的楊祥國。

楊祥國是部隊裡著名的開路先鋒。他走過的巡邏路最多,多數時候,他都腰系繩索、手持砍刀,走在最前面。

他負責開路。在這裡,他見識到什麼叫“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有的路線往返要在野外行進六七天,沿途是峭壁、冰河、雪山和森林。山與山之間斷了一截,就“擡幾根棒棒”搭上梯子,手拉繩索,從空中走過去。一條巡邏路線曾被統計出200多處危險路段,但楊祥國說,統計數據永遠無法做到精确——這一次是坦途,下一次就可能變成天險。

在超過2000米的海拔落差裡翻山越嶺,人體受到挑戰最多的是肺和腳。肺的體驗衆人一樣——整個途中都像是快要被拉破的風箱,腳的感覺則因人而異。

楊祥國被稱為“巡邏王”,但他也免不了瀕臨崩潰。他形容,每一次巡邏後都會“對人生多一些領悟”。最長的連續行軍會從淩晨走到傍晚,人到後來連話都不想說,隻是跟着前面人的腳步,機械地移動。

恐怖的路段各有各的恐怖:刀背山、刀鋒山、老虎嘴、絕望坡,這些非正式的地名出處已不可考。絕望坡最好是埋頭去爬,擡頭看一眼就會失去前進的勇氣,“越看越沒力氣”。刀背山的山脊隻有沙發椅那麼寬,側面坡度接近直角,下面照例是深淵。最受歡迎的地方,無疑是卧在河裡的一塊“兩間房子大小”的石頭,離宿營點不遠。“我們叫它‘挪亞方舟’。”楊祥國解釋,“看到‘挪亞方舟’,就看到了希望。”

當一次巡邏終于完成,遠遠望見平地,有經驗的軍官會轉過身,退着下坡以保護膝蓋,毛頭小子則恨不得一步沖下去。

從最長的那條巡邏路返回,有些人會瘦好幾斤。劉東洋比較清楚這一點,他受過高等護理教育,在連隊裡做衛生員。他與這裡的傷痛打過很多交道。

如果換一種心情,這一路的不少景緻其實是詩情畫意的。他們在轟鳴的水聲中穿過竹林,繞過瀑布,跨過亂石,從五六個人才能合抱的參天大樹下經過。他們會與猴子、黃羊、野豬、松鼠和小熊貓打照面,會見到質地密實、刀槍難入的稀有樹種紅豆杉。他們頭頂有不見身影但歌喉動聽的鳥兒,也有美貌驚人但叫不出名的鳥兒。

但是,那種對風光的好奇早在第一次巡邏中就消磨殆盡了,所有人提起這些路,都會使用一些描述煉獄的詞語。因為等在前面的,也許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這是國家無戰事但邊關有犧牲的年代。六連有據可查被追認為烈士的就有14位,因公犧牲者更遠多于此。

楊祥國曾47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救人13次,也被人救過。他曾從山上摔下被樹接住,透過樹枝隻看得到崖下細細的水線。戰友張威被他救過多次。有一次張威丢了墨鏡——這可能導緻雪盲症進而遇險,楊祥國與他輪流戴一副墨鏡,手拉着手行軍。

“巡邏路上你把手伸出去,就相當于把生命托付出去了。”楊祥國說,他跟這些人平時連電話都不常打,但彼此在心裡是抹不去的。大家曾生死與共。

這條路上的一個傳統,不知始于何年,一直傳到今天:巡邏者每人左臂會系一根紅布條。紅布條從實用角度看是一個便于辨認的記号,同時在心理上是一個寓意平安的标志。

前些年,連裡的一個習慣是巡邏前讓戰士們寫遺書。遺書存在留給家人的“後留包”裡。

楊祥國忘了寫過多少封遺書。他18歲那年第一次留下遺言,很慎重地寫了兩封,一封給父母,一封給暗戀過的中學同學。18歲的遺言裡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囑咐爸媽保重身體,以及告訴那個有點像演員李若彤的女孩,他曾是那樣自卑和懦弱,一直沒有向她表白。

天長日久,他很快寫到“沒什麼感覺了”。到後來不知還能寫些什麼,就照抄過去的遺書,換個日期。他記得别人的一封遺書裡隻寫了5個字:“我一定回來。”

對所有人來說,巡邏之路最具吸引力的地方莫過于終點,他們所說的“展國旗”——也就是上級所确定的宣示主權的地方。

楊祥國說,走到那裡,再苦再累,腰杆會不自覺地挺到最直,軍姿也站得最标準,因為戰士們清楚地知道自己代表的是中國。

“展國旗”的時刻,所有人集合,拉開一面國旗,打開攝像機。指揮官在鏡頭前向上級報告:“現在是北京時間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分,巡邏分隊經過幾天幾夜到達指定地域。”那一刻到來時,每個人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整理武器裝備和着裝,他們會拉好拉鍊,翻出領花,以最佳形象示人。

“展國旗”時,從大學休學入伍的士兵李聲松會有身後有十幾億雙眼睛看着自己的感覺。即使不遠處的情況不明,氣氛十分緊張,但“整個中國在當我的後盾,我後面有13億人,有什麼可怕的”。宣示主權時,指揮官會帶領大家喊一些口号,諸如“祖國萬歲,人民萬歲”“祖國必勝,人民必勝”。

在2017年一個這樣的時刻,指揮官帶頭喊了一句:“我們站立的地方是——”“中國!”戰士們高聲回答、敬禮。

每個人都知道,在最好的青春留在這裡之後,自己遲早會與西藏告别。多數人将到中小城市謀生,重新彙入城市。

每一年,新兵穿上軍裝時,也是老兵摘去帽徽的時刻。在六連,“歡迎新戰友”的橫幅背面可能就是“歡送老戰友”,送來新兵的汽車掉個頭就接走老兵。

有人嘗試将營區的野牡丹種子帶回家,令人驚訝的是它們的倔強——在别處基本不會成活,成活了也不開花。那些碗口大小的花朵是點亮整個營區最富色彩的事物。

當他們最終離開,許多人沒有見過山南“站在最前線”的那塊大石,沒有見過拉薩布達拉宮的喇嘛。他們隻是湊近飛機的舷窗,俯瞰過亞洲中部這個一望無際的“屋脊”。他們隻是在巡邏之路有限的半徑裡踏過西藏的土地,吹過印度洋送來的季風。

(大浪淘沙摘自《中國青年報》2018年7月18日,本刊節選,李晨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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