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生産高頻瓷的工廠遠離蘇州城區,但我有三個舅舅都在那家工廠工作。其中的四舅,家眷都在老家,一個人住在工廠宿舍裡。小時候每隔幾個月,我會跟随我大舅或者三舅,到城北的公路邊搭乘工廠的班車,去看望我的四舅。我每次都很期待這樣的旅行,一方面瓷廠有酷似玩具的瓷品可撿,另一方面的原因純屬嘴饞,我最喜歡吃的是瓷廠食堂裡的紅燒塊肉。
食堂的菜譜被抄在一塊大黑闆上,紅燒塊肉通常被寫在第一排,有點領銜主演的味道。價格是五分錢還是八分錢,現在記不清了,反正不會超出一毛錢。那紅燒塊肉取材于豬肋條,其形其狀不同于家庭主婦們小鍋烹制的紅燒肉,食堂師傅把肉切成嚴格的長條形,雖然厚度隻有一厘米多,但由于長度和寬度都很可觀,看上去體積便也很可觀。這樣一塊肉,通常以肥肉為主瘦肉為輔,紅燒過後渾然一體,顯得晶瑩剔透、儀态萬方。它是食堂裡唯一有資格享受精美包裝的一道菜,每一塊肉配以一叢碧綠的青菜,用赭紅色的小陶缽隆重地盛放,一個個擺在長長的料理桌上。我至今記得在瓷廠食堂裡踮腳窺望陶缽的心情,唯恐排隊的人太多,它們突然消失不見。在我看來,那些陶缽裡隐藏着一片美味的天堂。
我不是一個美食家,隻能勉強算個肉食主義者。多少年來走南闖北,我最尊重的餐桌通常都端上了“肉”,那些餐桌的主人大多與我相仿,對肥肉有着渴望與之白頭偕老的深厚情誼。
在杭州和徐州,我吃到了最正宗的令人産生懷古之思的東坡肉;在長沙湘潭一帶,我品嘗過光輝燦爛的毛氏紅燒肉;在紹興,我吃到了鹹香可口的黴幹菜焖肉;在江蘇興化,當地的鹹豬頭肉成了我對這個地方最美好的記憶。最大的驚喜則是來自一個好友家的餐桌,每次去她家做客,都能吃到她家鐘點工特制的紅燒肉。這幾乎是一個奇迹,那個來自安徽的中年婦女,總體說來廚藝平平,獨獨把那一碗紅燒肉做得出神入化。
朋友圈裡現在很少有好吃肥肉的人了。據觀察,一部分人是從小不喜肥肉,還有一部分人則是因為健康飲食的緣故,擔心肥肉進肚後,血脂與膽固醇會像水銀柱一樣升高。不知為什麼,我對後一類朋友充滿憐憫。我若批判他們無趣,他們一定罵我無知。但我認為飲食放棄肥肉,就像文學放棄詩歌,放棄的都是傳統,這其實不一定是健康的做法。
(林冬冬摘自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肥肉》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