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是的。多少美妙的詩和歌都彌漫着憂傷的味道,讓我們癡迷不已。把憂傷變成詩,把憂傷變成歌,這都是有質量的憂傷。
有質量的憂傷,不光帶給你美感,更重要的是不會帶你墜入深淵,而更像一盞茶,雖然彌散着傷感的味道,但絕不沉淪,隻是那麼靜靜地與時光對峙。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撫慰?
人們善飲憂傷,不是為了最後解脫的醉,而是那憂傷裡,浮着沁人心脾的茶香——那不是沉淪,而是拯救。
我想到川端康成的憂傷,那是一種不可一世的憂傷,令人心碎到骨子裡的憂傷。川端康成的憂傷,有時候表現在他的沉默上。三島由紀夫說,有個剛出道的年輕女編輯初次訪問川端康成,運氣很好或者說運氣很壞,因為沒有其他來客。但川端用那充滿妖氣的大眼睛一言不發地盯着對方半個多小時,女編輯終于精神崩潰,“哇”地伏身大哭。
川端康成執着于對“美”的追求。自然抒寫之哀美、女性抒寫之悲美、死亡抒寫之幻美,構築成一個近乎苛刻的唯美文學世界,而最終的殉美而亡,便是對此的最佳诠釋。
如果我的靈魂能與川端康成相遇,我隻想問他:那臨終的眼裡看到了什麼?世界的哪一部分還在綻放,哪一部分在慢慢熄滅?
我把憂傷看成一種氣質。它可以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可以是對生命的一種敬畏,可以是對美永無止境的追尋。
阿多尼斯在一首詩中寫道:“但願我有雪杉的根系,我的臉在憂傷的樹皮後面栖息。”
他看出了一棵樹的憂傷,那麼,他必然也是憂傷的。所以,他才可以把憂傷豢養在他“孤獨的花園”裡,讓其有節制地生長着。
憂傷是詩歌的核,那份憂傷是讓人淺嘗辄止,而非陷入和沉淪的。可是寫詩的人,有多少把自己埋在自己的罂粟花田裡。特拉克爾、葉賽甯、馬雅可夫斯基、茨維塔耶娃、海子、顧城、戈麥……在詩人的史冊上,列着一長串的自殺清單,這以生命為代價哺養的憂傷,是沒有質量的憂傷,是堕落的憂傷。
寫了再好的詩又有何益?戰勝不了自己的絕望,便無法給别人帶來希望。
一個朋友,年紀輕輕就已經是特級教師了,可是有一天,忽然辭了職,去一個鄉村支教。所有人都不解,她說,因為有一天,她看到了那個鄉村的照片,照片上的天空,藍得讓人沉迷,還有那藍天下孩子們的眼睛,那些憂傷得有些絕望的眼神,讓她動容。她說,她要走進那些憂傷裡,把那些憂傷裡絕望的灰都變成渴望的光。
她在給我的來信中,特意關照了我憂傷的特質——
“你看起來那樣憂傷,在絢爛的陽光裡這多麼不合時宜……你可以憂傷,但不能一滑到底。”
(亞妮摘自《散文》2017年第8期,王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