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館;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數十年前,在奧地利的紳士咖啡館裡,托貝格在一張紙條上,揮筆寫下這樣的文字,交給女朋友。這一份甜蜜的約定不胫而走,不過,他并未因秘密被公開而惱怒,反而有些沾沾自喜。他聲稱,他首先是咖啡館的常客,然後才是作家。光陰匆促,當年的紳士咖啡館,已被剝蝕了容顔,但這句話,卻在時光裡葳蕤,甚至,比他的作品流傳得更廣。精明的商人于是信手拈來,讓這句話為自己的店鋪或産品代言。而最忠實的演繹者,是與他心有靈犀的同行。他們分布于地球不同的角落,像托貝格一樣,行走在通往咖啡館的路上,或安靜地守候在某一家咖啡館的窗前,任思維與咖啡的香氣一起綻放,與靈魂對話,與未知的自己相逢。
大胡子男人唐諾,毫無疑問便是其一。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台北市的某家咖啡館裡,在固定的時間與固定的位置,他會準時出現,有時一個人,有時則攜妻女同來。那是一場隐秘而漫無期限的心靈之約,或許,将陪伴他到生命的盡頭。咖啡濃郁的香氣,有時,還混雜着煙草的辛辣氣息,絲絲縷縷,浸漫于他的文字之間。在《重讀——在咖啡館遇見14個作家》中,他格外虔誠地娓娓道來:“我們全是文字共和國的不懈公民,不見不散。”躲在他文字裡淺吟低唱的“我們”,是一個龐大而妙趣橫生的群體。
村上春樹寫作《挪威的森林》時,常常是在咖啡館的小桌前。400字一頁的稿紙不方便随身攜帶,他便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無論空間多麼逼仄,多麼喧嚣,他都沉浸其中,物我兩忘。偶爾,潔白的紙頁上,留下了咖啡流淌過的印漬,歪歪扭扭,蜿蜒着對一去不返的歲月的緬懷。這個“不願對體制搖尾乞憐”的男人,在成為職業作家之前,正式的職業是,一家咖啡館的主人。然而,仿佛天啟一般,正當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時,他以決絕的姿态,與這段生活告别,專心投入寫作這份“孤獨的工作”。早晨起床後,他沏好咖啡,開始連續數小時的伏案寫作,不,是漫長的30餘年的寫作。問題是,在他的“粉絲”看來,他與文學耳鬓厮磨的時光,蕩漾着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神秘與美妙,足夠小資、足夠酷,而并非如他所寫,“時時覺得自己仿佛孤單一人坐在深深的井底”。不信,随便翻開他的一本小說,咖啡,連同爵士樂、美食與酒,缭繞在字裡行間。他還說過這樣意味深長的話:“有時,所謂人生,不過是一杯咖啡所萦繞的。”他寫的文字、說過的話,大概真的有毒。潘向黎在小說《白水青菜》裡,就描寫了這樣一個中毒至深的女子。她是任性漂亮的“小三”,可是,實話實說,并不令人生厭。為了抓住情人的胃,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她,照着村上春樹的小說,使出渾身解數,烹制了一頓村上春樹式的晚餐。沒想到,心愛的“大叔”竟難以下咽,反而懷念起從前餐桌上妻子做的白水青菜,以及那種樸素的、曾經想逃離的生活。走出文字營造的迷人風景,咀嚼我們平凡的人生,或許,白水青菜與咖啡、音樂,哪一樣都不該缺席。
魯迅先生說,他把别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了工作上。而實際情況是,對為數衆多的作家來說,咖啡與工作,交織在生命裡,水乳交融,無法割舍。正如艾略特詩句中勾勒的,他們“用咖啡匙量度生命”。
關于咖啡,最著名,也最令人惋惜的,首推巴爾紮克。他言之鑿鑿,沒有咖啡就不能工作。他還說,他的每本書都是在“流成了河的咖啡”的幫助下才得以最後完成。“咖啡一旦進入胃腸,我全身就開始沸騰起來,思維就擺好了陣勢,好像一支偉大的軍隊在戰場開始了戰鬥。”這話,聽起來簡直吓人,這哪裡是一場風花雪月的浪漫文事啊?分明就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戰争。那是一個人的戰争——他被大山一樣沉重的債務驅趕着,将自己關在一間破閣樓裡,孤軍奮戰,陪伴他、溫暖他的,唯有漆黑如夜空般的咖啡。統計學家估算,巴爾紮克創作完成《人間喜劇》,大約喝掉了1.5萬杯咖啡,他每天晚上至少要喝掉50杯咖啡。與他的咖啡飲用記錄同樣聞名遐迩、同樣令人瞠目結舌的,是他的寫作速度。從1829年起的20年内,巴爾紮克出版了97部作品,平均每年要寫作4至5部。他每天的工作時間是14至16個小時,有時甚至連續寫作36個小時。他的《賽查·皮羅多》是25個小時沒有睡覺寫成的;《鄉村醫生》是用72個小時一氣呵成的;那部長達幾十萬字的《高老頭》,竟然是在3天之内完成的。他曾無奈而又自豪地預言:我将死于3萬杯咖啡。不幸被他言中,他最終因慢性咖啡中毒,僅僅活了51歲。如果他可以活得更久,能否為世界文學寶庫留下更多燦爛的傑作?可是,話說回來,沒有了濃咖啡強烈而持續的刺激,他還會保持如此蓬勃的創作力嗎?正所謂“成也咖啡,敗也咖啡”。
不過,愛喝咖啡的文學家,生命并非都如流星般短暫。同樣生活在法國、嗜好咖啡的科普作家奮德耐,便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壽星”。晚年的奮德耐屢屢被醫生警告,咖啡是慢性毒藥,必須果斷戒掉,可他,把醫生的忠告當成了耳旁風,我行我素,且喝且珍重。結果大大出乎醫生預料,他最終以100歲的高齡,為咖啡正名。
既然咖啡算不得“奪命殺手”,那麼,還是以一顆熱愛生活的心,與它親密接觸吧。葡萄牙文壇巨匠、199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若澤·薩拉馬戈便抿着嘴巴說道:“如果還有一小時生命,我願意用來換取一杯咖啡。”這位自稱“文字工匠”的謙遜而可愛的老人,把葡萄牙文學推向了新的高度。
為什麼作家對咖啡情有獨鐘?看作家們琳琅滿目的描寫,往往如墜雲裡霧裡。倒是作為政治家的拿破侖,用他切身的體驗,一語道出了咖啡備受青睐的奧秘:“相當數量的咖啡會使我興奮,同時賦予我溫暖和異乎尋常的力量。”不妨閉上眼睛遐想:大把大把的時間,作家需要把自己封閉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裡,枯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對一張書桌,将某個稍縱即逝的閃念或者句子,從他構造奇妙的腦海中千呼萬喚請出來,經過匠心獨運,最終轉化為專屬于他自己的文字。那該是一段多麼孤寂而艱辛的旅程啊!沒有人可以近距離帶給他溫暖,就像村上春樹說的,這時候,他是“孤家寡人一個了”。可是,如弓一般繃緊的心弦與身體,也需要松弛,除了熱氣騰騰、香味濃郁得足以令每一個細胞都亢奮起來的咖啡,還有什麼可以恰到好處地帶給他精神與身體的雙重慰藉?
生活是創作的源泉,閉門造車隻會令作家文思枯竭,作家需要時不時走出自己的屋子,聆聽外部世界的聲音。格調典雅的咖啡館,無疑是最理想的去處。許多作家、藝術家相聚咖啡館,一間原本默默無聞的咖啡館,就不僅僅是喝咖啡的地方,而且開始孕育耐人尋味的故事,甚至傳奇;而咖啡呢,也被賦予更多的意蘊和色彩。以浪漫著稱的法國人,這樣形容咖啡:濃黑如惡魔,滾燙若地獄,清純似天使,甜蜜像愛情……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尚未成名的海明威來到巴黎,流連于左岸的咖啡館。在那裡,他與一些赫赫有名的文壇前輩邂逅。在女作家格特魯·斯坦因的熏陶下,他另辟蹊徑,終于寫就《太陽照常升起》和《永别了,武器》這兩部傳世佳作。而這段于迷惘中苦苦掙紮的遭際,後來成為他許多短篇小說的原始素材,一點都不浪費。1954年,他獲諾貝爾文學獎後,左岸的幾家咖啡館因他曾頻頻光顧,迅速聲名大噪。1957年,當44歲的加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漫卷詩書喜欲狂”,邀請朋友們到左岸的圓頂咖啡館,舉杯慶賀。而7年後的1964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的那一天,獲獎者薩特卻出人意料地平靜,他像往常一樣,與女友波伏娃坐在德弗羅朗咖啡館裡,一邊耐心地等待着侍者上咖啡,一邊若無其事地抽着他的馬格利特煙鬥。也是在這家咖啡館裡,他寫下了著名的拒領聲明:“一切來自官方的榮譽我都不接受,我隻接受不受任何限制的自由。”
是那一杯杯飄逸着智慧與夢想的醇香的咖啡,以及風格迥異的咖啡館,見證了法蘭西文學史上一段璀璨的美好時光。把鏡頭切換到當代。在莫迪亞諾的《青春咖啡館》裡,咖啡館依然文藝範兒十足,隻是物是人非,往昔的旖旎風光已随風而逝,掩卷沉思,哽在喉頭的,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惆怅與悲涼。
咖啡最初登陸中國,同樣,與文藝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1921年,田漢創作的獨幕話劇《咖啡店之一夜》上演,首次将來自異域的“咖啡館情調”,帶給羞澀而含蓄的國人。該劇雖然誕生于日本,但背景卻選擇了老上海的咖啡館。即使聲稱不喜歡咖啡的魯迅,也無法與咖啡“擺脫幹系”。20世紀30年代,為籌備左翼作家聯盟,位于北四川路的公啡咖啡館,成為他經常造訪之地。隻是,他依然故我,不喝咖啡,而隻要一杯綠茶,這令公啡的主人大失所望。然而,失落隻是暫時的,獲得感卻是恒久的。因為公啡的對面便是内山書店,這樣,家、内山書店和公啡咖啡館,便構成了魯迅文學活動的三角地帶。1934年,蕭軍和蕭紅帶着小說手稿,風塵仆仆從東北輾轉來到上海,便是先到内山書店與魯迅見面,然後再由魯迅帶去公啡聊天,成就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盡管腸胃始終是地道的中國式的,但魯迅在日記裡,還是不止一次描寫去公啡與文朋詩友小聚的情景,難掩他對公啡懷有的特殊情結。因為與文學不期然的邂逅,公啡當之無愧成為“那個年代最有名的咖啡館”。
随着國門開放,速溶咖啡迅速走俏,咖啡的神秘面紗仿佛在一夜之間便被揭去,進入尋常百姓之家。咖啡館亦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善于吐故納新的國人,漸漸不再滿足于速溶咖啡的潦草,開始嘗試自己親手制作,意式、美式,樂在其中,将其演繹為一種生活時尚。不過,咖啡館還是要去的。我的一些文友,便喜歡背着沉甸甸的電腦,悄悄潛入咖啡館,選一個僻靜的靠窗戶的角落,心無旁骛地埋頭碼字。咖啡館裡獨有的氣息,足以令人心神安甯。寫累了,喝杯咖啡,順便打量玻璃窗外穿梭的人潮,就像躲在時光深處;或者,僅僅讀幾頁書,發發呆。我偶爾去的一家咖啡館裡,四壁便很貼心地擺滿書,可以随便翻閱。遺憾的是,這些書,并不特别受寵,多數時候,神情落寞,無人問津,隻是作為一種點綴或符号而存在,委屈地擠在一起。
有媒體樂觀地預測,未來中國的咖啡市場,将迎來“井噴”時代,中國将成為世界上新興的最大的咖啡消費市場。越來越多的人将走進咖啡館,敞開被茶寵壞了的腸胃,接納咖啡釋放的苦與香。的确,茶是内斂的,袅袅飄逸着出塵的氣息;而咖啡則是充滿激情、活力四射的,更多的意味着入世,似乎更契合當前這個闊步前行的時代。但願那時,我們身邊,不隻多了些不可救藥的“咖啡控”,同時被青睐的,還有文學。期待一場文字與咖啡的盛宴。
(離蕭天摘自《作家天地》2018年第8期,喻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