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匆匆忙忙就走過去了。壯行不止作為人生大寫意的形态,被世界上的所有民族動情地叙述着。
古老的歐洲征塵滾滾,軍士們左手執盾牌,右手持長矛,與友軍相遇時,經常發生誤傷,引起沖突。為避免這種情況,便定下靠右行走的軍規。
歐洲大陸硝煙散盡後,歌舞升平,标有家徽的寶馬香車載着貴族,在馬路左側高視闊步,将下層人擠到右邊。乘車的和步行的,高貴的和低賤的,泾渭分明。
直到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車馬和行人又一律靠右行駛了。
中國盛唐時,車輛也在道路右側行駛。但鴉片戰争後,受日本影響,汽車、畜力車和人力車改為左側通行。抗日戰争勝利後,美式汽車湧進中國,其方向盤、燈光裝置隻适用于右側行駛,必須進行改造,改裝費是車價的1/5。當時國家經濟拮據,政府做出決定,自1946年1月1日零時起,全國車輛一律實行靠右行駛,沿用至今。
左右通行的問題解決了,但能否順暢上路的麻煩來了。民國時期汽油昂貴,進入抗日戰争年代,汽油又限購。無論貨車還是客車、公交車還是私家車,紛紛改燒木炭,在汽車上安裝爐子,一氧化碳在汽缸裡燃燒,帶動發動機運轉。街上,大型運輸車多了一節車廂,專門安放爐子。小貨車駕駛室後面多了一節煙囪。公交車上的售票員既負責賣票,又負責捅爐子、清理爐灰。遇到上坡,汽車經常熄火,車上的人得趕緊下來一起推車。直到1953年,一些大城市的街頭,還有燒木炭的公交車在運行。
戰争的勝敗、政局的反複,改變着交通規則和交通運輸資源,由此引發的事變甚至充滿血腥。清朝時,西方傳教士進來了,他們乘坐紫呢大轎,橫行無忌,引起百姓不滿。1862年,某西方傳教士認為衡州的十字街觸犯了天主教十字架的聖諱,竟蠻橫地要求拆毀街道,改變街市狀況,由此激起民憤。中國人焚燒教堂,殺死傳教士,釀成國際大案。
曆史陰霾散盡,陽光普照,我走在遼西大地上,走在鄉間土路上。這裡沒有左右通行的紛争,沒有燃油帶來的煩惱,綿延不盡的是鄉間情。“哥哥你走路要走大路,大道上人兒多,走差好問路。”從我身邊駛過的轎馬車,是戲班專用車。鄉下路孬,車子颠簸。小時候,我和夥伴們像青螞蚱蹦跶着,跟在轎馬車後,從一個鄉到另一個鄉,看完一場戲,再看下一場。女演員掀開轎簾,朝孩子們招手。我撲撲跌跌地攆上去,她伸手一拽,把我拉進轎房,攬進她的懷裡。她貼住我的臉,轎車内紅光耀眼,耳環燙着我的臉。她笑嘻嘻道:“花小子,長大後,想做啥?”
她是主角,自己占輛轎馬車。給她趕車的,是個戴氈帽、脖子上搭條毛巾的漢子。我說:“給你趕車。”
“沒出息!”她咬牙切齒地笑了,朝前方的鯉魚幌子一指:“咱們在那兒歇下。”那是家旅店,古代考生奔赴省城和京城,參加鄉試、會試、殿試,在旅店住下,鯉魚躍龍門,吉祥。她說:“從那裡出發,一站又一站,能走遠。”
老輩人對我說過:“沒有白走的路。”如今,我已經走得很遠。我逛蕩在鄉村集市上,看到飯店門前寫着:“你不進來,咱們都得挨餓。一碗面,一頭蒜,給個縣長也不換。”土雞飯店的對聯:“一人得道,雞犬不甯。”讓我喜歡得不行。
我經常坐火車奔波,對一站又一站的名字格外有興趣。天津市北辰區天穆鎮有個“129公裡站”,距離北京站剛好129公裡,神了。吉林省蛟河市有兩個村子,一個叫小姑家,另一個叫大姑家。從小姑家車站坐車,下一站是大姑家,走親戚似的站名讓我玩味不已。電視劇《士兵突擊》裡,有個“讀書鋪站”。我一時來了興緻,查閱資料,讀書鋪站建于1966年,位于雲南省安甯市讀書鋪村。在古代,地處偏遠的考生去省城趕考,要提前很久動身,在離省城大概一天路程的地方住下,避開城市喧鬧,最後沖刺一下。這個村子離昆明不遠,他們就選擇了這裡,後來住的讀書人多了,就叫讀書鋪村。我想起女演員對我的囑咐。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我似乎永遠在路上。我又覺得傷感,誰都逃不出标簽的制約。鯉魚幌子是旅店的标簽,廣告是商家的标簽,電腦、洋文、駕照是白領的标簽。厚厚的窗簾加一壺濃茶,是閉門懷舊者的标簽。在牛仔褲的膝蓋處挖倆洞,看着路标卻朝相反的方向走,是叛逆者的标簽。我到處奔走,卻沒有标簽。在我生活的遼西邊地,日頭落下來是一天,睜開眼睛又是一天,日子和日子是重複的,若想真正活下去,就要往外走。一個人,身體在大地上行走,誰也離不開土地,但靈魂可以在天上飛翔。我喜歡《西遊記》裡的那句話:“趕路要緊!”
(潘光賢摘自《解放日報》2018年8月19日,王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