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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母親談下廚

時間:2024-11-06 05:07:35

25歲以前,我和我媽經常吵架。七天一小吵,每月一大吵,吵架的時候簡直是天崩地裂,地動山搖。我站在地鐵裡,對着手機歇斯底裡地大喊,即使下班高峰期的人群再擁擠,我身邊的乘客也總是能驚恐地為我讓出方寸空間來。與此同時,我媽就在電話那頭聲淚俱下,梨花帶雨。每次吵架,都苦了我爸和我的那群阿姨,他們兵分兩路:一路忙着給我發短信、打電話,讓我平複情緒,順帶小心翼翼地教育我她也是為了我好;另一路則聚到我媽身邊遞紙巾、遞茶水,安慰她,說我這個女兒其實蠻懂事,就是脾氣大了一點。

但吵歸吵,骨肉之情,血濃于水,畢竟不忍拉黑了事。任憑吵得如何厲害,我仍是她唯一的女兒,她仍是我唯一的媽媽。一次吵架後,我和她足足冷戰了兩個星期,最後還是她忍不住聯系了我——其實每次冷戰都是媽媽先敗下陣來。她說:“我們倆既然都愛對方,又何苦這樣,我也不過是忍不住多關心你一下。這樣吧,我以後盡量不去煩你,由着你瞎折騰,但你至少每隔幾天給我打個電話,或者發個微信,讓我知道你在異地是平安的。”

這等卑微的要求,我怎麼忍心拒絕,于是趕忙就坡下驢,與她握手言和,并達成“和平協議”。之後我們果然沒怎麼吵過架,但之間的隔閡似乎也不見得就此消除。我與她都是刀子嘴,有時心裡溫柔得化成了一攤水,但臉上永遠都是一副對全人類保持警惕的德行。達成協議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與她的交流都過分的簡短冷靜,甚至連寒暄都算不上,倒不是因為彼此還在生對方的悶氣,而是我們吵了這麼多年,早就不知道該如何保持語氣親切。

萬萬沒想到的是,不久之後,一瓶醬油竟然充當了我們之間的破冰大使。

大概兩年前,我跟男友搬到了一間兩居室裡。房子算得上寬敞,有廚房,房東臨走前還大方地給我們留了一張金額不小的燃氣卡。當時我倆都是自由職業,大部分時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再加上小區周邊幾乎沒有快餐店,如果不叫外賣的話吃頓飯至少要走上一公裡,漸漸地,我們就動起了自己做飯的心思。

我媽廚藝一向不錯,飯菜很合我的口味,回憶起她做飯時的場景,我發現她經常會用到一個牌子的醬油。面對超市貨架上琳琅滿目的醬油瓶,我的選擇恐懼症又漫上心頭。我掏出手機給她打了個電話,詢問有關醬油的事宜。她起先一愣,随後便打開話匣子,将她多年來采購醬油的經驗傾囊相授。“生抽用途比較廣,老抽主要用來給炖菜上色。那個××牌的醬油,太鹹,鮮味不夠,别買,我這麼多年一直都用×××牌的。最近他們家又新出了一款少鹽的,我覺得還不錯……”

我推着購物車,在貨架之間來回穿梭,按照她的授意把廚房用品采購齊全。那個下午,我把原本空置的廚房塞得滿滿當當,與此同時,我仿佛也看到,我們之間那道深深的溝壑,未必是不能填平的。

我們的對話内容驟然豐富起來,當然大多是和做飯、吃飯有關。盡管有“下廚房”這樣神奇的軟件,我還是喜歡在電話裡詢問她各種家常菜的做法。我在廚藝上表現得越無知,她就說得越盡興。那個曾經吼出“我就是去乞讨也不用你幫忙”的倔脾氣女兒,突然變得柔軟了,又開始像軟乎乎的嬰兒那樣,伸出雙手尋求母親的呵護。

“豬骨湯最好一次多熬一些,放冰箱裡存着,煮面、煮菜時拿出一點來用,比味精好太多了。海帶最好買那種整片整片的幹海帶,泡軟後用剪子剪成小塊,放到豬骨湯裡炖一炖,味道極好,你以前最愛喝這個。”

“豬裡脊切絲,用醬油和澱粉腌一下,然後和幹辣椒絲爆炒出香味。炒好的肉絲就倒在焯完水切好段的茼蒿上,再放點糖和醋,拌勻後就可以吃了。這道涼菜可是我的拿手絕活。”

她在電話另一邊滔滔不絕,聲音顯得年輕了很多,我仿佛能看到她眉飛色舞的樣子。我用心記下她做飯的經驗,認真鑽研,後期加以改良,久而久之做出來的飯菜也算有模有樣了。待她把能教的東西全部教給我後,我搖身一變,又成了她的老師。

“把姜磨成蓉,用小火慢慢煸成金黃色,然後再按照普通蛋炒飯的做法炒米飯,保準特别香。”

“新鮮鲫魚用料酒腌好後,放到鍋裡煎一下,然後倒入開水,大火煮成白色的湯。再放幾片白菜葉煮到軟,白菜和湯鮮得你都不想吃魚肉。”我把電話免提打開,一邊在廚房備菜,一邊向她傳授炖魚湯的經驗。刀鋒劃過鲫魚身體時,誰料那早已被掏光五髒六腑的魚竟然在案闆上又動了一下!我“啊”地叫了一聲,她以為我切到了手,急得不成樣子,得知是虛驚一場後,我們在電話兩端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慈悲為懷,喝湯的時候記得放段大悲咒,以免喝進去的都是怨念。”她開玩笑道。

就這樣,我們從食物中尋找話題,借着下廚這件小事交流情感。她知道我既然能精心地布置一日三餐,就一定有照顧好自己的能力,便漸漸改掉了瞎操心的毛病。而我也意識到,我們母女的羁絆其實是如此之深,哪怕曾經有過那些傷人的争吵,我與她之間無形的臍帶是怎麼剪也剪不斷的。

春節回家,我一頭紮進廚房,跟着她包餃子、炖酸菜、烙油餅,忙得不亦樂乎。油亮的面團裡裹着翠綠的蔥花,往案闆上一摔,再一拍,然後滑進平底鍋兩面煎黃,整個屋子裡都彌漫着嫩蔥的香味。我一邊往面餅上抹油,一邊說道:“最近網購了兩瓶潮汕鵝油,本來打算做蛋黃酥的,但實在沒耐心幹烘焙這種精細活兒,就用來煎蔥花餅了,真是太香了!我回去後也給你寄一瓶嘗嘗吧。”

她用沾滿面粉的手撥了撥額前的頭發,輕描淡寫地說:“别給我寄了,前段時間體檢查出了高血壓,高壓都快到180了,醫生說吃東西盡量少油少鹽,植物油都要少吃,更别說動物油了。還有你爸最近得了痛風,蘑菇、豆腐都不能吃了,你上次寄來的冬菇還在櫃子裡扔着呢。唉,年紀大了,能吃的東西真是越來越少了。”

我側頭看她的臉,這才注意到她不知從何時起,光滑的皮膚變得黯淡松弛,時髦的紫紅色鬈發中,冒出一绺绺掩蓋不住的銀絲。我心裡酸楚極了,趕忙挪開目光,往薄面餅上撒了一層又一層的蔥花。

“你吃過葛根粉嗎?調成糊糊後放一點桂花和蔓越莓幹,好吃還降血壓呢。”我踱到廚房的另一側,背對着她,把拍好的蔥花餅放進熱油鍋内。油餅入鍋後發出“嗞啦嗞啦”的聲響,我語氣故作輕松,卻早已紅了眼眶。

(夢琳摘自豆瓣網,李旻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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