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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客

時間:2024-11-06 05:05:35

很多年以後,當我們四人再次齊聚在尖沙咀二十幾層樓高的酒吧,面向維多利亞海港的點點華燈幹杯時,我們再次談起自己為什麼要離開家鄉。

阿依當年自學日語後隻身到日本讀書;田頁在國内外幾個城市輾轉,最終選擇了北京;佳佳憑着四年前偶然的機會至今留在黎巴嫩;而我一時沖動,如今來香港已經七年。

我對她們說,和很多香港本地人聊過生活理念之後,我覺得有必要重新和老朋友談一談離開家鄉生活的意義。

改變我們的不是視野,而是痛苦

我們這一代内地青年,背井離鄉是很平常的事:生在A城,到B城讀大學,畢業後又到C城工作。我們像候鳥一樣從一個地方飛到另一個地方。

從“逃離北上廣,還是回到北上廣”“要不要回家鄉發展”這種大命題,到“過年要怎麼回家”這種小問題,我們都關心。關于跨地域生存的所有波瀾,就這樣理所當然地镌刻在我們的生活中。

當我在面對香港的同齡人時,才體會到這種生活并非必然。除了小部分人,多數香港年輕人都是生于斯,長于斯,求學于斯,工作于斯,死于斯。他們的意識中幾乎沒有“離開香港”這個念頭。

他們始終離父母很近。到二三十歲時,他們平日聚會的一幫好友依然是中學同學。年少時在一起的男孩女孩,往往就這樣交往下去,直到結婚。這就是他們認為的理所當然的生活。

當然,這并沒有什麼不好,隻是這種生存狀态會令我們看世界的方式不太一樣。

我曾回家參加以前朋友的聚會,幾個人裡除了我,一個在教育局,一個在開保健品店,另一個在做微商。席間話題的煙火氣非常濃郁,我根本插不上嘴。而後他們一時無話,三個人聯機打起《王者榮耀》。那一刻我覺得他們離我很近,又似乎很遠。

我當然不敢也不可能有什麼留學生的優越感,在座的收入應該都比我高。反而是現在的留學生、海歸都戰戰兢兢的,生怕國内朋友誤會自己有優越感,一不小心就傷害了對方的自尊心。

就好像生活在我們之間畫了一條線,把人分為“在異鄉生活過”和“沒在異鄉生活過”兩類。你們覺得重要的事情不一樣了,關心的東西不一樣了,感興趣的内容也不一樣了。

帶來這種改變的肯定不是收入。倘若生活的優渥是評判生活的唯一标準,那當代的異鄉人必然底氣不足。

而下一個被提上台面讨論的是視野。古人愛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倘若一個人走得遠,接觸了更多新鮮事物,視野自然就更廣闊。

但改變我們的其實是痛苦。是錯位與抽離帶來的孤獨感和流離感,是身份重置時面對的認同迷茫。那些跨地域生活必須面對的所有痛苦,讓我們變成了另外一類人。

人離鄉賤的身份錯位

跨地域生活本質上是一種人為的錯位。

如同一個齒輪,把它從舒适的成長運轉中生生地拔出來,安置在一個陌生的機械中,它試圖重新找到嵌入的位置,開始轉動。結果是,我那些出國在外的朋友或多或少都受過抑郁的困擾。

幾年前讀過一個内地來港女孩的故事。她覺得香港是個冷漠無情的金融城市,來港四年,得到的溫暖寥寥,後來抑郁了。有一天,她在連鎖餐廳吃飯,拼桌的本地大叔突然和她搭話,聊起自己的好幾份兼職:送外賣、賣水果、做後廚。大叔說香港是個壓力很大的城市。她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我覺得壓力好大啊。”接過大叔遞過來的紙巾,她放聲大哭。

跨地域生活過的人對這種感受都不陌生。

幾年前的一個深夜,我剛剛下班,坐在末班車上,因為生活的各種不順而泣不成聲,于是給遠在日本的阿依打了個越洋電話:“阿依,我很難過,能不能聽你唱歌?”阿依什麼都沒有問,給我唱了一首溫柔的日文歌,然後挂了電話。這種默契如同密碼,無須過多解釋。

在國内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孩子,離了家也許隻能當個有些錢的“普通市民”。可對大部分人而言,“人離鄉賤”四個字,包含的是更真實的切膚之痛:為了開闊眼界,你一腳踏進這條冰冷的河流,開始行走江湖。

這種情緒之下,是當你“獨在異鄉為異客”,面臨身份認同、社會地位的擺放時,需要面對的自我認知沖擊。

田頁在歐洲讀政治學時,曾經對我說,中國學生不宜到國外讀本科。“我覺得應該讀碩士時才出去。年紀小的人價值觀不穩定,遇到逆境,很容易變成一個激進的地域主義者。”

當你在家鄉生活的時候,民族認同或者地域認同從來不是首要問題。而當人客居異鄉時,地域、身份的認同會突然在你的生活乃至生存中占據重要的位置。

為了能夠融入生活圈子,有的人會迅速全盤接受所在地區的一切文化和價值觀,讨好本地居民,甚至對原生地表現出唾棄和抨擊。我們将前一種人稱為“海外留學生小粉紅”,後一種人稱為崇洋媚外。

但這背後起作用的,恐怕心理因素多于價值立場。在外生活,面臨身份錯位與落差,人總需要調整位置以重新達到平衡。

活在别處,就是活在未來

這是跨地域生活的掙紮教給我們的思考方式,而這恐怕也是更接近未來的思考方式。

一個科幻網站曾經設想過未來人類的樣貌:混合了全球幾乎所有不同種族的特征,又完全看不出更像哪個種族。

全球化至今已經50年,人類遷徙的成本一直在下降,跨地域生活的人口也在逐年增加。

2016年民調機構GlobeScan的身份認同報告中顯示,全世界越來越多的人認為自己首先是“世界公民”,其次才是“某國公民”。

當我們跳脫現實的瑣碎,宏觀地考慮人格成長這回事時,“回不回國”其實并不重要。問題不在于你要不要留在别處,成為異鄉人,而在于你是否曾真正走出去,并認真地把腳踏進那條河流。

首先你要真正把腳踩進去,不擔心亂石或水蛭。你擁抱跨地域生活帶給你的快樂和苦痛,并花時間愛自己,感知自己内心所有細膩的情緒反應。

然後有一天,你看世界的方式就會不一樣,仿佛任督二脈被打通。

如果這時候再有人問,“你是哪裡人”時,你會回答,我是這個世界的異鄉人。

(真真摘自騰訊《大家》欄目,杜鳳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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