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歐有個叫孟德爾的修道院院長,在宗教修習之外,還特别勤于農事,并且進行了許多異想天開,甚至與其信奉的教義相忤的試驗。就在這個修道院的菜園子裡,有一種植物因此獲得了特别的名聲。這種植物便是十分尋常的豌豆。
也許是豌豆這種尋常植株的花朵特别美麗吧,孟德爾在修道院寂靜的園子裡栽種了幾十種豌豆。那個園子變成了一個豌豆花園。孟德爾又把紅色花的豌豆與白色花的豌豆進行雜交,他要看看這樣做會開出什麼樣的花朵。
結果,他發現了一些有趣而難解的現象,并且這些現象是有規律的。他把深藏其中的造成這種規律現象的因素命名為“基因”。就這樣,探索生命遺傳秘密的科學從孟德爾的修道院裡發源了。
這個時間是1866年。
現在,一百多年過去了。生命内部所隐藏的遺傳密碼已經被一代代科學家一一破解。人類一步步前進,在倍數越來越高的顯微鏡下,生命内部的更多秘密被發現。21世紀初,在多國科學家的合作努力下,人類基因組圖譜被全面破譯。從純技術的觀點出發,這種進步,無疑具有革命性意義。我們從科學界和媒體上聽到一片歡呼聲。
這個前景就是在未來的幾十年中,我們的生活方式将發生深刻的變化:我們的溫飽将不再依賴于農民與土地,食品與衣物将由基因工廠來提供;基因複制可以取代傳統的生殖,一個緩慢老去的人将看到自己的複本健康成長;人在胚胎期時,很多基因缺陷将得到修複,以避免許多遺傳性疾病,甚至通過修複,還可以提高其智力、體格與性格方面的素質。一個人捧讀自己的遺傳密碼,就像是看一本菜譜。
有一位科學家對基因時代的特征概括得十分精準。他說:“過去我們認為,我們的命運存在于自己的星座中;現在我們知道,在很大程度上,我們的命運存在于我們的基因中。”
是的,純粹從生命科學的角度看,一個人的面貌、健康、性格、智慧,甚至壽命的秘密全部藏匿在那一組組神秘的基因密碼中間。
但是,也有人會在一片歡呼中顯得有些憂心忡忡,并發出一些冷靜的聲音。其中有個叫傑裡米·裡夫金的人說:“生物技術世紀很像是浮士德與魔鬼簽訂的協議。它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光明的、充滿希望的、日新月異的未來。但是,每當我們向這個勇敢的新世界邁進一步,‘我們會為此付出什麼代價’,這樣惱人的問題就會警告我們一次。”
有必要提醒讀者不要誤會,傑裡米·裡夫金并不是一個技術保守主義者。他在二十多年前便與人合著《誰應扮演上帝?》一書。那時,生物工程還是一門新興的技術,他在那本書裡展望了生物工程技術可能給人類帶來的福音。他與合作者霍華德甚至準确地預言,許多遺傳技術将在21世紀到來前試驗成功。這其中包括基因物種、試管嬰兒、租用子宮代孕、人體器官制作與人體基因手術等。
我們不能不說,這種展望是科學而樂觀的。但是,作者又進一步指出,這種上帝似的創造也潛伏着一些風險,特别是道德上的風險:比如在身體檢查中将增加對遺傳病的檢測,由此會導緻遺傳歧視;雖然藥品、化學和生物技術公司在對地球基因庫進行開發,而我們卻無法預測被這些遺傳工程改造過的生物體是否會給我們帶來長遠的毀滅性威脅。
在今天,生物技術上的任何一點進步,總會在媒體上激起一片歡呼聲。同時,一些看起來有些悲觀的聲音,卻容易被深深地掩藏起來。
比如在原子能的開發上,很多早期的積極倡導者,都成了和平主義者。費米和西拉德在愛因斯坦的促成和幫助下,得到美國政府的支持,制造出第一顆原子彈。但他們後來都成了破壞力更大的氫彈實驗的反對者。費米就曾經滿懷憂慮地說,氫彈“就其實際效果而言,幾乎是一種種族滅絕的武器”。同樣,蘇聯的“氫彈之父”薩哈羅夫,最後也成為一位和平主義者。他們覺悟了,都成了和平利用原子能的積極倡導者。但是,我們假設,這些科學天才的覺悟如果來得更早一點會産生什麼樣的結果呢?
從曆史的經驗看,當任何一種新的技術出現帶來生産方式的進步時,我們總是以樂觀的心态大聲歡呼。雖然,之前也有人提醒我們,任何一種技術都是一柄雙刃劍,但真正的覺悟總是要在産生惡果之後。
石油在風馳電掣的汽車發動機中燃燒,引擎在歌唱,但空氣被污染。空調使我們能永遠享受适宜的溫度,冰箱将容易腐敗的食物保鮮,但那一點點冷卻劑卻使臭氧層——防止我們受到宇宙射線傷害的保護罩受到嚴重的破壞。現在,生物技術更是與人類的生活密切相關。在面積有限的地球上,人越來越多,可種植食物的土地卻越來越少。所以,我們需要不用土地就能生産食品的基因工程。人類許多尚未攻克的疾病,到了基因的秘密真正揭開的那一天,就可以被攻克。這對于渴望長壽并擺脫疾病痛苦的人來說,更是一種特别的誘惑。
這個社會的絕大多數人對于科學技術的進步總是抱着歡迎态度的。更重要的是,人類在過去的曆史經驗中,特别是20世紀這個科學大躍進的進程中,在充分享受社會的繁榮進步後,也産生了相當負面的作用。所以,今天,當科學的地平線上出現新的可能,人們在評估其正面的意義時,總會有人對其可能帶來的負面效應進行深入的思考,為其可能帶來的技術風險、倫理風險感到憂慮。
因為,當一種新技術面世時,技術樂觀主義者們總是從純技術意義或者是純經濟意義出發的。而真正的全面考慮,應該是以人類曆史為坐标點,進一步做出社會結構的、道德倫理的評判。
一位生物技術的研究者曾經說過,在生物技術這一學科正預示着諸多可能性,并進入實施階段的時候,“我就希望我們能從物理學和化學在19世紀至20世紀的兩次科學革命中吸取教訓。那兩次科學革命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福利,也帶來了嚴重的問題。假設在正式啟動那兩次科學革命之前,當時的人們能夠對它們的潛在利害面對公衆進行一場周詳辯論的話,那麼我們更重要的是我們的子孫後代,就不至于陷入那兩場科學革命所引發的日益嚴重的環境、社會和經濟困境之中了”。
而在今天,遺傳學所引發的生物科學革命,遠遠超過人類曆史上任何技術革命給人們帶來的困惑。當基因圖譜被完全破譯,人類可以自由地重新編制生命遺傳密碼時,是否就意味着終止了幾十億年的生命進化過程?
就像我們并不十分清楚幾十億年生命進化史上的衆多細節與一些關鍵環節,我們更不清楚這樣做最終會在整個生物界産生怎樣的後果。因為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存在都是互相依存、互為因果的。換句話說,在卡爾·薩根所稱的宇宙間這個叫作“暗淡藍點”的地球上,生物鍊上某一個環節的超常膨脹,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别的生命的進程。
第二個憂慮是,如果這個世界上全是經過克隆、基因修改、轉基因技術制造的生物,人類最後會長成什麼樣子。
如果需要,我們可以拉出一個長長的單子來。但我相信,有一個問題會從所有問題中凸顯出來。那就是,在基因革命以前,生命的形成是美麗的、奧妙無窮的,而且具有深厚的感情色彩,并給人帶來巨大的生理快感與痛苦。這是人類最偉大的體驗,是人類情感形态的堅固基石。
但是,當可以用工業化的方式,按照預計的方向制造生命的時候,人類的情感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科學家們用我們能夠理解的欣喜心情與方式,向我們描繪着這一切所帶來的美妙前景,但有一些問題卻在有意無意間被掩蓋起來。看上去這好像是科學界、政府部門、跨國公司、媒體甚至公衆之間的合謀,是一種默契。因為任何一項新技術的全面運作,都會在這個世界的經濟運行圖上,拉出一根長長的陽線。
但是,無論如何,我們正在向基因時代走去。從孟德爾用開紅花與開白花的豌豆做雜交實驗開始,到今天描畫出人類基因圖譜,已經過去差不多整整一個半世紀了。每隔一段時間,我們都能聽到為了技術進步與突破而鼓舞歡呼的聲音。但對未來的技術風險,表示憂慮的聲音還是太過弱小了。
(留痕摘自《科幻世界》,王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