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如今已進入耄耋之年,論外貌,卻還能引人發出“美男子”之歎。1978年,我在《十月》雜志當編輯,當時他50多歲,先是一位年輕的女編輯向他約稿,回來驚歎他“遠看像趙丹,近看像孫道臨”;後來我去拜訪他,回到編輯部也說他實在風度翩翩,引得大家興奮了好一陣。時下的年輕人恐怕已不太清楚故去的趙丹是誰、什麼模樣,孫道臨也老了,不再有《早春二月》裡肖澗秋的那番容貌。倘欲讓時下的年輕人懂得那位女編輯的意思,可以置換為“遠看像毛甯,近看像濮存昕”,那麼,作家林斤瀾,真有那麼俊俏嗎?
林斤瀾大我19歲,我一直稱他為林大哥。接觸多了,我漸漸知道,他少年時代曾在戴愛蓮麾下學習芭蕾舞,并有若幹次公開表演的經曆。這就難怪他不僅面容俊秀,身材也非我等蠢男可比,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卻又毫不做作,稱為“美男”,實不過譽。
不過,倘我一味如此這般地來“剪”林大哥的“影”,縱使他一笑赦之,熱愛他的讀者也定會斥我亵渎兄長的低級趣味。是的,自從林大哥棄舞從文以後,他的美,就幾乎傾注于文字當中了。他的文字,一般人初讀,或許會詫其怪味而覺得有些各色,然而一旦讀進去,入其彀中,則可能會嗜其風味而上瘾,那真是唯有他才鋪排得出那樣的文字。所謂風格獨特,是寫作者最難做到的,而林大哥似乎很早就能輕松做到了。我曾把林大哥的文字風格形容為“怪味豆”,如果借用對演員表演的評價,那麼,可以說他并非“偶像派”,而是“演技派”,且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
契诃夫在其劇作《萬尼亞舅舅》裡,借一個人物的嘴說過:“人的一切都應該是美的——面貌、衣裳、心靈、思想。”當然,我們更看重心靈美。林大哥的心靈美,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對比他輩分低的青年作家的不嫉妒,還常常竭力加以扶持。他擔任《北京文學》主編的那些年裡,推出了一批有才華作家的創新之作。他的不嫉妒和鼓勵後進,從來都不是作秀,而是真心的、切實的。記得1979年,我那時因為發表了《班主任》,正“紅得發紫”,林大哥為我能進入文壇由衷地高興。一次,他在家招待他的20世紀50年代的文友,把我也請去了。飯桌上,有一位前輩捧我:“你是我們大家的‘班主任’!”弄得我暈頭轉向。事後,林大哥對我說,《班主任》“思想大于形象”,他讓我好好琢磨琢磨沈從文的《邊城》、蕭紅的《呼蘭河傳》、梅裡美的《伊爾的美神》……
1980年,我發表了《如意》,很得意地問他:“怎麼樣?有進步嗎?”他直率地告訴我還不到位,直到1981年我發表了《立體交叉橋》後,他才對我說:“這下算是小說了!”鼓勵我在摸到的門徑裡繼續前行。
一晃,我和林大哥已相交20多年了。歲月無情,人事多有白雲蒼狗之變。那位在50年代早已嶄露頭角,把我這個70年代才進入文壇的新作者肉麻地尖聲吹捧為“你是我們大家的‘班主任’”的主兒,早将我棄若敝屣,甚至還對我加害不淺,可是當年鄭重地奉勸我不要得意忘形,要刻苦琢磨小說美學的林大哥,卻一直與我保持着聯系。
前段時間,我們還在一家飯館裡小聚。在座的有比我小20歲的評論家張頤武,比張頤武小七八歲的“新生代”小說家邱華棟,按說是老少三輩的人了,可是大家相談甚歡,完全沒有代溝和隔閡。事後,我跟邱華棟提起,當年林大哥是跳芭蕾舞的,他恍然大悟似的說:“怪不得!一點沒覺得他老,那股子美學上苦苦追求的勁頭,令人聯想起《天鵝湖》裡王子高貴的舞步!”
是這樣。王子的舞步!林大哥,你會繼續舞下去。
(心香一瓣摘自河南文藝出版社《寬闊的台階》一書,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