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祝小鳳照顧的這位老太太,姓林,病似乎并不很重,不需要太多服侍,對祝小鳳倒很關心,叫她小祝,常把人家送的東西分給她。不久小祝便知道,老太太隻有一個女兒,在一家大公司做事,是個金領,人稱林總,母女倆相依為命。女兒差不多天天派人送東西來——各種花、各種吃食。有一天,女兒送來兩雙棉鞋,一雙黑的上面有紅花,一雙紫紅的上面有黑花。祝小鳳不知道這種鞋在醫院裡有什麼用處,卻很感動,說:“奶奶真有福氣。”林老太微笑着歎氣,搖了搖頭。
林老太的表情很平淡,又很深沉。祝小鳳總覺得她和别人有些不同,不大像個老人,倒有幾分淘氣。有人送來一隻玩具青蛙,會從房間這一頭跳到那一頭,每次落地都發出清脆的響聲,林老太看得很開心。祝小鳳覺得人老了老了,還喜歡玩具,這又是一種福分。
祝小鳳說老太太有福氣,其實心裡最羨慕的是林老太的女兒。她的年紀和小祝差不多,除了派司機、秘書和手下人給母親送東西,她自己也常來,但是從不和林老太讨論病情和治療方案,也許在醫生辦公室談過了吧。所以小祝隻知林老太心髒不好,始終不知她得的是什麼病。祝小鳳也不需要研究病人得什麼病,這跟她關系并不大,她隻需要做好照看病人的工作。她更關心的是林總的衣着,那真是千變萬化。有時毛衣上開幾個洞,像是怕風鑽不進去;有時靴子上挂兩個球,走起來嘀裡嘟噜亂甩。跟着她的人(那是少不了的)對老太太說:“林總經常出現在各種場合,報道中總少不了介紹她的服裝。”老太太又是歎口氣,搖搖頭。
這一天,林總捧着一束花來了,花很鮮豔,說是剛從雲南運來的。她穿了一件黑毛衣,完整的,沒有窟窿,下面是紅皮裙;胸前有一件蜜色挂墜,非常光潤;手上戴了同樣顔色的手串,随意套在毛衣袖子外面,發着一圈幽幽的光。小鳳隻覺得好看,不知道是什麼材質。林老太看着女兒說:“今天穿得還算正規,黃和黑這兩種顔色相配,很典雅。”女兒便把手串褪下來,放在母親手裡,讓她摸一摸,說:“這叫蜜蠟,琥珀中的上品,做工也好。”林老太随手摸了摸,仍給女兒戴上,說:“戴首飾越簡單越好。好在你不太喜歡這些東西。”
林總說了幾句話,大都是怎麼忙怎麼忙,随即一陣風似的走了。祝小鳳照顧林老太吃晚飯,餐桌上有魚,那是營養師提醒病人食用的。小鳳仔細挑去魚刺,問了一句:“琥珀很貴嗎?”林老太說:“要看質地……”說着便嗆咳起來。祝小鳳忙倒水、捶背,不敢再多話。
過了幾天,祝小鳳的丈夫來看她。他在家裡守着窮山溝,全靠妻子掙錢送兒子上高中。每到冬天,如果小鳳不回家,他總是進城來看她,給她帶點家鄉的土特産,這回是幾包酸棗幹和苎麻籽,小鎮上加工制作的,前幾年他們那裡還沒有這種技術。因為要給兒子買一件棉衣,他們去了一個以批發價格零售的市場。外面北風呼嘯,緊壓着屋頂和牆壁,冷風直透進來。二人在市場裡轉了幾圈,買好了東西,随意走着,忽然看到一個小攤,賣那種五顔六色、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兒。祝小鳳站住了,她的目光落在一件飾物上,那俨然是一件“琥珀手串”。她拿起手串,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看不出和林總的有什麼不一樣,幾次放下,又拿起來。“想買嗎?”丈夫問。“誰花這閑錢!”小鳳說,手裡卻仍拿着那手串。丈夫善解人意,和攤主讨價還價,花了五塊錢,把手串買下了。小鳳明知這錢是自己掙的,心裡還是蕩漾過一陣暖意。她收好手串,和丈夫随意走進一家小面館,要了兩碗面,一邊吃,一邊說着閑話。她說:“隔壁病房的病人要出院了,去海南療養。聽說那邊也要護工。”丈夫說:“那麼遠,别想了。”祝小鳳一路摸着那手串,覺得很滿足。回到醫院,小鳳把家鄉的酸棗幹和苎麻籽送給林老太分享。老太太特意戴上假牙品嘗,說:“原來苎麻籽也可以吃,而且這樣香脆。”小鳳又指着手腕上的手串,請林老太猜值多少錢。林老太說:“做得真像。十塊?二十塊?”小鳳道:“您出個價,我賣給您。”二人都笑了。
晚飯後,護工們在一起閑聊,自然而然就議論起小鳳新戴的手串。一個說,一看就是假的,玻璃珠子罷了;另一個說,别看是假的,做得真像呢;還有一個說,管它真的假的,好看就行。
晚上,林總來了,祝小鳳拿起自己的手串請她過目。恰好這天林總又戴了她的琥珀手串,套在一件煙灰色薄絨衣外面。林老太忽然說:“小鳳這麼喜歡這樣的手串,你們兩個換着戴幾天。”女兒笑着說:“媽媽總有些新奇的主意。”便把手串褪下來。小鳳不敢接,林總說:“換着戴吧,怕什麼,隻要媽媽高興。”說着,她把手串放在桌上。小鳳便也把自己那串放在桌上,說:“聽老太太的。”便取了林總那串戴上,然後退出去,好讓母女說話。
林老太拿起祝小鳳的手串,仔細端詳着說:“真像,隻是光澤不一樣,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她遞給女兒說:“收好了,别弄丢了,要還給人家的。”她見女兒戴上手串,心中寬慰,暗想,女兒一點兒不矯情,也随和,不會說自己戴過的東西,不準别人戴。林總拿着一部手機,說着話,皮包裡另一部手機也在響。她看看來電号碼,簡潔明快地吩咐幾句,結束了這次通話,拿起響着的手機,完全是另一種口氣,很委婉地安排了什麼事情。林老太看着女兒,不由得歎道:“東西戴在你手上,假的也是真的。”說着又搖了搖頭。
林總出了醫院,回到公司,加夜班于她而言是常事。她站在自己公司的電梯前,伸手去按電鈕,從薄呢披肩下露出那手串。另一部電梯門口,兩個衣着入時的女士低聲議論,一個說:“瞧人家林總戴的手串,大概是琥珀吧。”另一個像是很懂行的樣子,說:“她戴的不是波羅的海的,就是印度的。”其實這一位連手串也沒看見,那一位也隻有模糊的感覺。林總心裡暗笑,回到辦公室,随手把手串扔在桌上。次日,一個半生不熟求林總辦事的人來,見了說:“這麼貴重的東西,就丢在這裡。”回去物色了一個精緻的盒子送過來,說:“好東西要有好穿戴,原來一定有的,添一個是我的心意。”秘書收了盒子,林總瞥了一眼,心想,可以給媽媽看,證明她的話。
祝小鳳戴上真的琥珀手串,有些飄飄然。她很想讓夥伴們知道,這一回戴的可不是假東西。大家在配膳室端着飯盒吃飯,她把手腕舉到這個面前、那個面前,等待贊美。大家又發議論,這回意見很一緻,總結出來是:“戴在你身上,真的也是假的。”沒人相信它是真的,祝小鳳有些沮喪。正好護士長來了,看着祝小鳳戴的手串說:“呀,這麼好看!”祝小鳳覺得遇到了知音,擡起手讓護士長看。不料她說:“做得真像,看上去很貴重似的。這種有機玻璃最唬人了,你倒是好眼光,會挑。”祝小鳳說:“你仔細看看,這是真的呀!”護士長笑着說:“戴在你身上,真的也是假的。”
林總去美國出差,幾天沒有來醫院,病房裡很平靜。祝小鳳把衆人對手串的反應說給林老太聽。林老太神情漠然,似乎不大記得這事了。這天中午,林總打電話說,正在去機場的路上,深夜才到,明天再去醫院。老太含混地答應着。那邊說聽不清楚,老太便用力說:“好。”聲音很大,把小鳳吓了一跳。電話斷了,不久又來了,還是林總問媽媽好。林老太說:“你放心。”那邊囑咐了幾句,便挂了電話。之後老太一直有些呆呆的。傍晚時分,林老太忽然問祝小鳳會唱什麼歌。小鳳說:“原來在家裡也喜歡唱的,現在都忘了。”其實,林老太最想聽的是一首英文歌,這裡的人是幫不上忙的。她也不再問,一直到入睡,沒有再說話。
淩晨時分,祝小鳳聽到林老太哼了幾聲,沒有在意。等她起來梳洗後,見老太太沒有動靜,過去看時,見她雙目微合,神态安詳,叫了幾聲都不應,似乎已經停止了呼吸。
祝小鳳驚得魂飛魄散,她急忙按鈴,又跑出病房去叫人。醫生和護士都來了,醫生給林老太做了檢查,在床前站了片刻,輕輕拉上白被單。很快,林總來了。她俯身抱住母親良久,跟來的人将她扶起,隻見被單濕了一大片。祝小鳳覺得林總很委屈,可她為什麼不大聲哭出來?也許,她們這樣的人是不會大聲哭的。接着又來了許多人。沒有人責備祝小鳳,生死大限誰也拗不過。
祝小鳳很難過。她做護工這些年,照顧過許多病人,還沒有見過這樣的——這樣安靜,這樣省事,沒有上呼吸機,沒有切開氣管,沒有在身上插滿管子,沒人打擾,幹淨利落,靜悄悄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其實這也是一種福分,她想着,歎了一口氣。
過了幾天,祝小鳳想起她拿着林總的真琥珀手串,應該去把自己的那件換回來。她不願意用自己不值錢的東西去換别人值錢的東西,況且她的手串是丈夫給她買的。她向護士台打聽了林總公司的地址,請了假。她找一張幹淨紙包了那手串,出了醫院,上車下車,到了林總的公司。等着見林總的人在她的辦公室外排成隊,和醫院候診室差不多。秘書通報後,祝小鳳很快進去了。聽她說明來意後,林總從一個抽屜裡拿出那精緻的盒子,打開,遞給她。祝小鳳一面将紙包遞過去,一面去取盒子裡的手串。林總按住盒子,向前推了推,示意祝小鳳連盒子收下。她戴上自己的真琥珀手串,喃喃道:“媽媽說這樣很好看。”林總明亮的眼睛裡裝滿了淚,一大滴落在衣服上。那天她穿了一身黑衣服。
祝小鳳裝好盒子,要走。林總讓她等一等,從身邊的黑皮包裡拿出一沓錢,遞過去,輕聲說:“最後是你陪在媽媽身邊,謝謝你,打車回去吧。”祝小鳳躊躇了一下,接過錢,心想,這足夠到海南幾個來回了。
祝小鳳走在街上,擡頭想尋找屬于林總的那一扇窗,但窗戶都一樣的漂亮、一樣的氣派,她分不清楚,甚至不記得剛才上的是第幾層樓。風很大,天氣很冷,樹枝都彎着,顯得很瑟縮。一輛出租車駛過,她摸了摸背包,還是沒有打車的決心,頂着風一直走到地鐵站口。
時間流逝,醫院一切如常。許多人來住過,有人從前門出,有人從後門出。祝小鳳的生活也一如往常,送走舊病人,迎接新病人。她把手串連同盒子放在箱子裡,再想到取出來戴時,已是次年暮春了。這時,她的病人仍是一位老太太,見了說“好看”。祝小鳳故意說:“這是琥珀手串。”老太太疑惑地打量着她,慢慢地說:“假的吧?”
(張秋偉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琥珀手串》一書,李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