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讀書會推薦的第29本書,是俄羅斯作家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這是一本關于19世紀俄羅斯農村生活的随筆集,作家用優美的文筆,記述了俄羅斯的美好自然風光與俄羅斯人真實的生活。景色描寫引人入勝,人物刻畫栩栩如生,是随筆集中的上乘之作。讀者讀書會精選定制豐子恺翻譯、彩色插圖版《獵人筆記》,帶你欣賞這部永不過時的經典之作。
關注讀者讀書會,開啟美好閱讀生活秋天,九月半左右,我坐在白桦樹林裡。
忽然我看到一個不動的人形,是一個年輕的農家姑娘。她坐在離我二十步的地方,正在低頭沉思,兩隻手無力地放在膝上;其中一隻手半開着,上面放着一大束野花。這姑娘相貌很不錯。我特别喜歡她臉上的表情——那麼純樸溫柔,那麼悲哀,對于自己的悲哀充滿那麼稚氣的懷疑。她顯然是在那裡等候一個人。
樹林裡又有什麼東西發出聲音來,她抖擻了一下精神,凝神的眼光由于期望而戰栗起來,閃耀起來。密密的樹林裡,迅速地閃現出一個男子的身影。她仔細一看,突然臉紅了,歡樂而幸福地微笑着,想站起身來,又立刻低下了頭,臉色蒼白,神态慌張,直到那人走近站在她旁邊,她才擡起驚慌的目光望着他。
我懷着好奇心從我的隐避所窺察他一下。老實說,他沒有給我留下愉快的印象。這個人,從各方面看來,都是一個被豪富的青年地主寵幸的侍仆。他慢慢地走近她,略微賞給這可憐的姑娘粗忽而淡然的一瞥,便坐在地上了。
“怎麼樣,”他開始說,眼睛仍舊看着别處,搖晃着腿,打着哈欠,“你在這裡很久了嗎?”
“很久了,維克托爾·亞曆山大勒奇。”終于她用不易聽清的聲音說。
“唉!事情多得很,要件件顧到是不行的,主人還要罵人呢。我們明天要動身了……”
“明天?”姑娘說着,吃驚的目光直射着他。
“明天,唔,得啦,得啦,你别哭呀!”他看見她全身戰栗起來并慢慢地低下頭去,就連忙懊惱地接着說,“阿庫麗娜,你别哭呀,我求求你。你知道,我受不了這個。不然我馬上就走了。你真傻,哭什麼呢!”
“好,我不哭,我不哭。”阿庫麗娜急忙說,一面努力吞下眼淚去,“那麼您明天就動身?我什麼時候才能和您再見面呢?”
“我們會見面的。不是明年,就是以後。老爺大概要到彼得堡就職,”他略帶鼻音漫不經心地繼續說,“我們也許要到外國去呢……”
“别忘了我,”她用哀求的聲音繼續說,“我真是愛您到極點了,一切都為了您。您剛才說,我應當聽父親的話,可是我怎麼能聽父親的話呢……”
“怎麼?”他說話時正仰卧着,把兩手襯在頭底下,這話仿佛是從胃裡出來的。
“我怎麼能呢,您也知道的……”
她默不作聲了。維克托爾玩弄着他的表的鋼鍊條。
“阿庫麗娜,你不是一個愚蠢的姑娘,”終于他說起話來,“所以不要說蠢話。我要你好,你懂我的意思嗎?當然你并不傻,可以說,不完全是個鄉下女子的樣子。可是你到底沒有受過教育,所以别人對你說話,你應該聽從。”
“可這是多麼可怕。”
“胡說,親愛的,有什麼可怕!這是什麼?”他坐近她些,繼續說,“是花嗎?”
“是花,”阿庫麗娜頹喪地回答,“這是我采來的艾菊,”她稍稍活躍地繼續說,“給仔牛吃是很好的。這是鬼針草……還有,這是我送給您的,”她說着,從黃色的艾菊底下拿出一小束用細草紮好的淺藍色矢車菊來,“您要嗎?”
維克托爾懶洋洋地伸出手來,拿了花,漫不經心地嗅嗅,不經意間,花掉到地上。阿庫麗娜望着他。她那悲哀的眼光裡,充滿了溫柔的忠誠、虔敬的順從和愛情。
“唉,維克托爾·亞曆山大勒奇,沒有您,我該多麼痛苦啊!”她突然說。
“是啊,是啊,”終于他說起話來,“起初你的确會痛苦的。”他自滿地微笑一下,繼續說,“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和老爺絕不能留在這裡的!現在快到冬天了,鄉下的冬天——你是知道的——真讨厭。在彼得堡就大不相同啦!在那兒,簡直妙極了,像你這樣的傻子是做夢也想象不到的。多麼好的房子、街道,還有交際、文明——真是可驚!不過,”他補充說,“我何必講這些給你聽呢?反正你是不會懂這些的。”
“為什麼呢,維克托爾·亞曆山大勒奇?我懂,我全都懂的。”
“瞧你這樣子!”
阿庫麗娜低下頭。
“您從前對我說話不是這樣的,維克托爾·亞曆山大勒奇。”她說,并沒擡起眼睛來。
“從前?從前!嘿!從前!”他說這話時似乎在發怒。
他們兩個人都默不作聲了。
《獵人筆記》書影“我該走了。”維克托爾說着用胳膊肘把身子撐起來。
“再等一會兒吧。”阿庫麗娜用懇求的聲音說。
維克托爾又躺下了,吹起口哨來。阿庫麗娜的眼睛一直不離開他。我看得出,她漸漸地激動起來:她的嘴唇抽搐着,她蒼白的面頰微微地泛紅了。
“維克托爾·亞曆山大勒奇,”她終于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起話來,“您太殘忍了……您太殘忍了,真的!”
“有什麼殘忍?”他皺着眉頭問,略微擡起頭來轉向她。
“太殘忍了,維克托爾·亞曆山大勒奇。在分别的時候,您總該對我說句好話呀,說一句也好……”
“要我對你說什麼呢?”
“我不知道,這個您很清楚。您就要走了,說一句話也好……我為什麼要這樣受苦呢?”
“瞧,說的老是這一套。”他懊惱地說,站起身來。
“别生氣。”她好容易忍住眼淚,連忙說。
“我并不生氣,隻是你太傻。你要求什麼呢?反正我是不能同你結婚的,懂嗎?那麼,你還要求什麼呢?要求什麼呢?”他把臉突出些,仿佛在等候回答,同時又叉開手指。
“我并不要求什麼,并不要求什麼……”她癡癡地回答,勉強壯着膽向他伸出一雙顫抖的手,她的眼淚像泉水一般淌下來了。
“啊,你又哭起來了。”維克托爾冷淡地說,把帽子拉到眼睛上,“唠叨吧,唠叨吧!”
她倒下身子,把臉貼在草地上,悲戚地痛哭起來。維克托爾在她面前站了一會兒,聳聳肩膀,轉過身子,大踏步離去了。
過了一會兒,她安靜下來,回頭望了望,驚訝地拍了一下手。她想追上去,但是她兩腿發軟,跪在地上了。
我忍不住向她奔過去。但是她一看見我,不知道從哪裡來了一股力量,立刻站起身來,消失在樹林背後了,把散亂的花遺留在地上。
我站了一會兒,拾起那束矢車菊,走出林子,走到田野裡。太陽低低地挂在淡白而明淨的天空中,它的光線也似乎暗淡而冷卻了。
(摘自譯林出版社《獵人筆記》一書,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