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讀懂生命,僅靠書本不行,還要靠我們的雙腳。那一串串清晰的腳印描繪出我們經曆的圖案,氣韻生動,意境深遠,透視出生命的節奏與真谛。經曆是人生寶貴的财富,是生命美麗的收獲。
1988年,我是一名年輕的大學教師,意氣風發,激情滿懷。那年暑假,我被中國登山協會選中,擔任英國雷利希夏邦馬峰科考登山隊的聯絡官。該隊的任務是,在喜馬拉雅山地區進行自然科學考察,并攀登希夏邦馬峰。該峰海拔8000多米,位于我國西藏聶拉木縣境内,是世界14座海拔8000米以上高峰之一,距珠穆朗瑪峰約120公裡。希夏邦馬,藏語的含義是“氣候嚴寒且多變”,是喜馬拉雅山脈中現代冰川最豐富的地區,冰川随處可見,冰雪裂縫縱橫,雪山風景壯美奇特。加之山勢險峻、天氣變化無常,征服希夏邦馬峰讓人憧憬無限,又讓人心懷幾分敬畏。
大本營紮在海拔5400米處。大本營周邊很荒涼,生命的痕迹已經很少,有雪水融化的小河,偶爾能看到迎着寒風的雪蓮,幸運的話還能看到聳耳靜聽的小精靈和可愛的高原雪兔。黃昏的落日燃燒着天邊,深夜裡,時而狂風大作,時而繁星滿天。常有尋味而來的狼群,那悲怆的嗥叫聲,讓夜晚充滿驚悚。經過20天在大本營的适應和在周邊的科考,我們開始向上攀登。到了1号營地,海拔5900米,在此繼續停留5天。其間,隊裡安排了5名隊員向上探路,之後隊裡收到返回的報告:前方海拔6300米處可做2号營地。我們繼續向上攀登,在能避風且相對平坦處紮營。根據隊裡的安排,大家在此處繼續休整适應3天,白天到周邊考察。到2号營地後的第二個傍晚,隊裡召開緊急會議,氣象學家亨特告訴大家,“今晚至明天将有暴雪,氣溫會降到零下40攝氏度”,要求大家做好防寒防凍抗暴風雪的準備。我懷着盼雪的興奮勁兒吹着口哨進了自己的帳篷,打開睡袋,躺着想象第二天清晨會出現的迷人雪景,模糊地進入夢鄉。
我被急促的求救聲驚醒,打開手電筒,我看到時間是清晨5點35分。我立即穿上羽絨服,戴上防凍手套,費了很大力氣才把帳篷門打開,用登山鎬把帳篷外的雪扒開。外面寒氣逼人,我走出帳篷時,天色還朦朦胧胧,大雪紛飛,狂風呼呼作響,我感覺睜眼都困難。戴上登山墨鏡,我發現周邊的雪已經與我們的帳篷齊高。往求救聲的方向望去,才知是英國記者的帳篷被雪壓塌了,3名登山隊員正幫着清理積雪,并重新搭起帳篷。環顧營地的帳篷,大部分隻剩黃色的帳篷頂在外了。我趕緊清理我們帳篷上的雪,以防帳篷被壓塌。一會兒,我的手已不聽使喚,我感覺胡子上結了冰,胸悶頭暈,有明顯的缺氧症狀。我爬進帳篷,打開氧氣瓶開始吸氧。此時,下雪帶來的興奮感已蕩然無存。吸氧時我想,高原的狂風暴雪真是兇猛無比,如果不是親身經曆,我真不敢相信狂風能把石頭吹走,暴雪能把帳篷壓塌。如果這種極端天氣持續,别說登頂,我們将馬上陷入困境。在那個當口,我作為聯絡官,不得不思考怎麼去說服大家逃生,或想辦法讓外面的人來營救我們。
第三天,太陽終于出來了,隊裡安排我帶6名優秀的隊員突擊下山,找當地政府營救被困者。經過3天的爬冰卧雪,我們終于回到了聶拉木縣城,找到縣上負責營救的武裝部。武裝部部長說:“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昨天報道,這場雪是喜馬拉雅山地區60年未遇的大雪,氣溫低至零下50多攝氏度,你們還能活着,真不容易啊!”他給我們安排20名當地藏族群衆(基幹民兵)施救,并叮囑我,上山救援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然後我們又開始艱難地向着皚皚雪山爬行,我也不清楚我們還能否活着返回。上山的途中,我一度思考過“遺書”的事。藏族同胞一路上對我關心備至——累了,他們攙扶着我慢慢前行;餓了,他們把自己的糌粑給我充饑……5天後,當我們到達營地時,30多名英國人都豎起了大拇指,并一一與我們緊緊相擁。
我們剛剛撤離2号營地,身後的山上就發出連續的震耳欲聾的響聲,我感到腳下的土地在顫動,似乎是整個山體在崩塌。原來,這是特大暴雪後天氣放晴引發的雪崩。雪崩離我們隻有六七公裡遠,山上的雪像翻起的白浪一般湧下山來,我們的許多登山設備和攝影器材被埋,所幸人員全部脫險。
回到聶拉木賓館,我的雙腿好像灌了鉛似的完全僵硬,手腳已被凍傷,臉被紫外線灼傷,加之被似刀的寒風雕刻過,看着鏡子裡完全變了樣的自己,我已無法認清和識别。眺望窗外,靜默無垠的白雪和極度寒冷的空氣,使整個縣城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令人透不過氣來。倒是在縣城東邊的廣場上,停放的“黑鷹”直升機的螺旋槳還在轉動。那時我想:生命,隻有在不畏艱險時才充滿張力,隻有在戰勝自我時才充滿意義。
(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