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閨密薔子的故事。
她和我真正成為朋友,用了整整八年時間。初見時,薔子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是一個如花般美豔的女子,如同一株在溫室中備受寵愛并被精心培育的薔薇,不曾被世間風雨侵襲,她那燦爛的粉紅色臉頰仿佛薔薇的花瓣。
薔子與我是同期進入公司的。當時共有六個女孩進入這家頗具實力的财産保險公司,其中就包括薔子。六個人分屬不同的部門,但都在一棟大樓裡工作,大家相處得不錯。
穿着同樣的制服,薔子和我并排站在那兒,簡直就是美女姐姐和不起眼的妹妹。薔子總是将指甲修剪得很漂亮,柔順的頭發富有光澤,修身的連褲襪與駝色淺口高跟鞋搭配和諧。如發現公司附近有新開業的餐廳,她便邀大家去聚餐,還喊來很多男性朋友一起商談打網球和滑雪的計劃。時興的服裝她總是第一個穿,六個人中有誰不開心,也是她提議去唱卡拉OK調節一下心情。
我比較喜歡這樣的薔子。薔子平時大大咧咧的,性格開朗,大家很少注意到她在細微之處的用心。為他人着想卻不被人察覺,這不也是體貼他人的表現嗎?
在公司工作的前三年時間裡,薔子與我的關系很普通,她隻是“六人幫”之一。我們開始親密相處是到公司後的第四個年頭。那一年,六個人中有兩個人從公司辭職,一人是因結婚,還有一人是想成為室内裝飾設計師,因此去學校讀書深造了。這樣一來,剩下的四個人自然而然地分成兩組。
我和薔子都是來自外地的單身女,其他兩位同事則與父母住在一起,所以,我和薔子下班後時常在一起吃飯。聊起私人話題,我才知道她家是地方名門,她是獨生女,現在的住處是父母為投資所購的高級住宅。薔子告訴我,她父母總是唠叨着叫她回去相親。我深切感受到,雖然我們都是獨自生活,但生活水平相差甚遠。不可思議的是,她的家庭條件很優越,但一起去吃飯時,她絕不會任意揮霍;本來可以去高檔餐廳,但她邀請我去的都是比薩餅店。
我和薔子也聊過個人的事情。我以前從未這樣做過。薔子聽後大聲笑道:“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所謂這樣的人,是說我在幾年前就利用下班後的時間去讀專業學校。我認為自己能力有限,于是在專業學校裡學習電腦知識并拿到了證書,此後又獲得了秘書專業的證書,目前正在攻讀财務學校的簿記專業,想取得勞動社會保險師資格。我下決心做這些事情,并不是想超越别人,而是為自己的将來考慮。所以,薔子她們邀我去滑雪以及海外旅行,我都沒有參加。我并不是不想去,我和大家一樣喜歡遊玩,但确實是經濟條件不允許。
“幹嗎要拿那些資格證書呢?”薔子沒有半點兒奚落之意,她是真的不懂。
“我是一個擔憂未來的人。”我很不确定她是否聽懂了我的話,但還是直言相告。今後的經濟形勢不明朗,能否結婚成家還是個未知數,即便結婚了我也想繼續工作,這就叫未雨綢缪吧。
“不過,你的擔心是不是有些過度了?”微醉的她笑道。
我颔首以對:“可能吧……你可能會覺得可笑,但是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一直當一名辦公室職員,所以想要把需要的資格證書提前拿到手,于是就願意去做這方面的事情。”
薔子聽後,露出贊賞的神情。那天晚上,我喋喋不休地談自己,我覺得實在是不好意思。
那次交談後不到一年,薔子就離開了公司。在她走之前,我們四個人中還有一個因工作調動離開了公司。這些對我來說震動不小。薔子離開公司的理由是“想成為一名花卉藝術設計師”。新老員工離開公司的理由五花八門:想成為服裝色彩搭配師的有之,想成為電影劇本作者的有之,想成為食品設計師的亦有之。總而言之,不是因為公司單調的工作而離職,而是打算去幹“有價值的工作”。換工作,尋求新的生存方式雖然不是壞事,但在我看來這有些異想天開。她們竟天真地認為,隻要改變職業就能找到工作的價值。事實證明,那些辭去公司工作的女孩子後來真正實現願望的屈指可數。
當然這是别人的事情,我還是按自己的信條去生活為好。我喜歡公司的業務,對目前的生活基本滿意,想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無法操心别人的事情。我從來沒有想到薔子也會離開公司。她以前從未說過她喜歡花卉藝術,如今這樣說很難令人信服。
公司為薔子舉行了歡送會,薔子和我話别時對我說:“看到你,不知為什麼,我會感到自己是個平庸之輩,所以很想做點什麼。”我隻說了句:“努力吧!”這樣的話,似乎有點冷漠。我心想,今後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
再次見到薔子是兩年以後了。當時已經是深秋,我和薔子在銀座偶然相遇。一開始我并沒有認出她。隻見一名留着齊耳短發、穿着工裝褲的女子迎面走來,朝我高興地擺手,我想,這是誰呢?後來才發現那是薔子。
“真巧啊!買東西?”薔子微笑着問,她那以往總是嬌嫩鮮豔的嘴唇顯得有些幹裂。
“沒想到碰到你啊!挺好的吧?”
“嗯,還可以吧。”薔子穿着褪了色的運動衫,系着一條斜紋粗布圍裙,怎麼看都不像是來買東西的。
“正在忙工作?”我問。
“是啊,在忙聖誕節的裝飾。我剛從前面的鞋店過來,忙得不得了。這些活兒總不能拖到下個月啊!”
“這些工作就你一個人幹?了不起!”我詫異地說。她離開公司才兩年左右,已經從事商店的花卉藝術設計工作了。
“花卉藝術設計是我的主業,總的來說,我什麼都幹。我現在還做得不夠好,要想做優,估計得十年左右時間的磨煉。”
“是嗎?是有些辛苦,但你真的很棒。”我欽佩地說。沒想到她真的做了她想做的事情。
“嗯,不過……”薔子露出一絲微笑,“這項工作乍看上去不錯,實際上是難以想象的重體力勞動。”她理理前額的頭發。我看見她的手已經發紅,變得粗糙,指甲也沒有精心修剪,灰暗的臉上帶着倦意。“最近想了想,喜歡鮮花的人是不是反而不太适合做這項工作啊?采摘來的鮮花都一株株地被丢棄了。我整天忙着搞花卉藝術設計工作,連享受季節的時間都沒有。”她面露無奈,我無言地凝視着她,“啊,抱歉,我還要去另外一個地方,再見。”說罷,她鑽進停在道邊的貨車,我目送她離去。
我去看了看她裝飾的花藝,真是太漂亮了。她的設計理念相當出色,不過大概是因為看到了薔子疲倦的身影,所以眼前的花藝愈漂亮,我的心情反而愈沉重。那天晚上,我很想給薔子打個電話。不過轉念一想,如果她和我商量說要辭掉這份工作,那我該怎樣應對呢?于是,我放棄了這個念頭。
再次見到薔子,又是一年之後了。同期一起參加工作的最後一名女同事也因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而離開了公司。結婚典禮在教堂舉行,她說請花卉藝術設計師薔子來設計婚禮的花藝和她的頭飾。我沒想到薔子仍在從事這項工作,不由得松了口氣。
我們六個人很長時間都沒有見面,現在終于聚在一塊兒了。那是10月的一個休息日,天氣晴朗,我前往那座教堂。在這喜慶的日子裡,我應當開開心心地送去祝福,但此刻我的心情卻很凄涼。當初一起參加工作的六個人就隻剩下我一個還在公司了。這種局面我也曾想過。如有可能,我打算在現在的公司一直幹到退休,最後隻剩我一個人我也早有心理準備。雖然我按自己的節奏去工作,但時常也被孤獨感和煩惱事所纏繞——結婚的另一半目标尚無;看上去穩定的企業,由于當前經濟不景氣,獎金微乎其微……薔子在銀座坦露的苦衷,此時我能夠理解了。每個人都希望有人在自己身旁,聊聊所思所想。今天薔子應該也會到場,我想對她表示歉意,因為以往面對她的時候我太冷漠了。
典禮之前我想一睹新娘的芳容,便叩開休息室的大門,進去之後我驚訝不已。新娘身披婚紗,坐在休息室的大鏡子前,令我吃驚的不是新娘的風姿,而是新娘旁邊穿一身牛仔裝的薔子。“怎麼樣?裝扮得漂亮吧?”薔子望着我說。她的雙頰恢複了往日的光澤,整個人比新娘還精神。新娘手持的花束彙集了種類不同的白花,給人一種輕松感,突出了新娘的芳容。新娘的發際鑲嵌着好多白色小花,讓她顯得異常動人。薔子的花藝設計讓我贊歎,但是,更讓我驚歎的是薔子的裝束——今天是朋友的結婚典禮,薔子也是嘉賓之一啊!
“還換衣服嗎?”
“嗯?為什麼?”她聳了聳肩,“現在正是婚禮季節,我一會兒還有兩項工作要去做。”她沒有露出絲毫遺憾或悔意,無論怎麼看,她的臉上都寫滿了愉悅。去年見面的時候她嘴唇幹裂、手指粗糙,可今年不一樣了,她臉上的光澤是那時所沒有的,她看上去愈發成熟了,可能是困難時期已經過去。“哎呀,我得走了。”薔子說。
我連忙叫住了她。
“怎麼啦?什麼事?”薔子問。
“常聯系呀!下次見面時一起吃個飯?”
她十分快樂地點了點頭。我注視着薔子鑽進裝滿鮮花的大貨車,遠去了。
工作絕非娛樂,或許,艱難是必然的。失去自信,又以另外的方式重獲自信,人可能就是如此不斷前行的吧。
今天晚上我真的要給薔子打個電話,聽聽多年未見的她講述經曆過的事情。
(悅悅摘自《譯林》2018年第3期,李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