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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于鴻毛的優雅

時間:2024-11-06 04:26:21

彼得是一位記者,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手裡攥着他那天晚上的第五杯香槟,興奮地跟我介紹自己:“告訴你,我可不是那種要鑽到貧民窟去報道苦難的記者,報道苦難有什麼用?”他對我舉了一下香槟杯,“讓那些自由派的理想主義者去吧。我就留在北京喝這些大使的香槟,他們的信息肯定比貧民窟的老頭兒要多!”說完,他哈哈大笑,對自己這種玩世不恭的新聞理念感到自豪。

我正是彼得說的那種理想主義者,我的新聞理想就是做調查,就是為弱勢群體伸張正義。所以我第一次看見彼得就覺得他很腐敗,是新聞記者中的敗類。

盡管我知道彼得是一個“政治不正确”的記者,但我還是經常去他家吃飯。他有一個漂亮的瑞士老婆,還有非常合我口味的食品與令人惬意的宴席。席上用的都是與他要好的外交人員和記者免稅從國外帶進來的上好食材:意大利的帕瑪火腿、法國的新鮮奶酪、挪威的三文魚,有的時候還有俄羅斯的黑魚子醬。這些是頭盤,之後的一道為意大利面,做得很簡單。當然,彼得家的晚宴必須有源源不斷的紅酒和香槟。我就是再看不慣彼得,也沒有能力拒絕這樣的晚宴邀請,甚至必須承認,“腐敗”真的挺好吃的。

彼得那時候收藏了大批的中國當代藝術品,他家裡像個畫廊,方力鈞、張曉剛、曾梵志等人的作品都挂在他的客廳裡。但是他并不是那種時刻表示他欣賞這些藝術品的人。有一次在他家,一位畫家問他:“你為什麼喜歡我的畫?”

彼得大笑,把我摟過來說:“你好好把我說的翻譯給他。我從來沒說過我喜歡他的畫,他的畫那麼郁悶,我看見就想喝酒、打老婆!”他哈哈大笑,還一再囑咐我:“你别糊弄啊,如實說給他聽!我買他的畫是因為以後會很值錢!我根本就不喜歡他的畫!哈哈!”

當時我似乎更讨厭彼得的一點是,這個混蛋不僅沒有任何良心,還這麼貪婪。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感覺他這種赤裸裸的功利心還挺有魅力的,至少和他在一起沒有感到乏味的時刻。

有一年夏天,菲律賓火山爆發,彼得受一家歐洲電台的委托去做實地報道,同時,這家電台在德國會現場為菲律賓災區募捐。有一天上午,我接到他的電話,說:“你下午三至五點鐘來我家,幫我個忙。”

我去了,發現那天不止我一個人,彼得認為信得過的朋友都在那裡了,而且大家都在廚房裡站着。

彼得仍然香槟在手,指揮着大家。在他身邊有一個電台記者常用的錄音機,他家的電話也挪到廚房裡來了,廚房每個竈眼上都燒着一大鍋已經開鍋的水,咕嘟咕嘟地冒泡。

“待會兒電話響了你們就開始叫,不要太大聲音,就是要帶點害怕,好像鍋裡的開水要濺到你們身上那樣地叫。”他指揮道。然後他給我們每人發了一個鍋和鍋蓋,“你們可以偶爾弄點大動靜出來!”他喝了口香槟,“這太刺激了!你們就是菲律賓災民,拜托你們千萬不要說出中文來!”四點鐘,彼得的手機響了,是德國電台打來的,我在他的指揮下跺腳、小聲呐喊、哭泣,憑想象做出各種火山災區難民的狀況和聲音,而彼得大聲地沖着話筒說:

“是的,迪特,火山還在噴發,我身邊就是一群難民。他們中有丢了孩子的父母,也有和父母走散的孩子,很慘……”

二十分鐘後,彼得的菲律賓火山現場報道在他的廚房裡順利結束。我們所有參與報道的人都得到了帕瑪火腿、蘆筍沙拉和意大利面的款待。那天我覺得彼得根本不是一個記者,而是一個玩世不恭的混蛋。但是他真的是我認識的最好玩的一個混蛋。

挂了電話,彼得就往開水裡扔了一堆龍蝦,說是犒勞我們這些“菲律賓災民”的。晚上十一點,正當大家酒足飯飽要走的時候,彼得接到德國電台的電話,恭喜他現場采訪非常成功,聽衆們很感動,他們得到一百萬德國馬克的捐款。我走的時候,彼得拍拍我的肩膀說:“看見沒有,做點兒好事挺容易的,不用自找罪受!”

彼得離開中國後不久就中風了,他失去了語言能力,不能說話了,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在彼得家吃過飯的人都想幫忙,找針灸大夫、介紹中醫,什麼方法都試了。彼得也乖乖地好幾次飛到北京接受治療,每次都沒有什麼進展,但是大家都鼓勵他,要他堅持治療。彼得的老婆告訴我們,由于彼得不能工作,他們現在靠賣畫為生,當然他們的投資回報率相當可觀,所以他們并沒有任何生活上的困難。在日内瓦,他們在湖邊有一棟大公寓,彼得每天早上去散步,在湖邊喝一杯咖啡,買張報紙,之後回家自己做午飯。晚上他和老婆還經常出去吃飯。他還是很精神,而且非常害怕自己會發胖。

就這樣過了六七年後,彼得向老婆提出要協議自殺。他的老婆和女兒都極力反對。彼得中風後的生活比一般人的退休生活舒适,他沒有理由終止生命。彼得的朋友也開始了一場大阻撓,輪流去日内瓦勸他不要尋短見,那些宗教理念很強的朋友甚至告訴他,如果自殺他就會下地獄,因為自殺是違背上帝旨意的。聽說每當有人跟彼得提到上帝的時候,彼得都哈哈大笑,用顫抖的手寫道:我就是要找他算賬去。

彼得的老婆終于被他說服了,他們給一個國際組織打電話,這個組織是專門執行協議自殺的。據說自殺當天,這個組織會幫你預訂一頓與親人一起的晚餐,之後再道别。親人出去以後,這個組織會準備一杯茶,自殺者喝了以後就會沒有痛苦安靜地死去。這就是彼得的選擇。

彼得死後,我看見他的老婆,問她是怎麼被彼得說服的。她告訴我,這個老混蛋認為,死亡是他為自己組織的最後一次晚宴,他必須要活得好玩,如果在活人群裡他感覺已經不好玩了,那他必須去另外一個世界。

我不是很贊同彼得的很多觀點,但是我佩服他對自己生命的掌控。他的死亡決定很自私,但是彼得一直是活得非常自我的一個人。也不得不說,他的腐敗、謊言和死亡,都有一種輕于鴻毛的優雅。

(李金鋒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死亡如此多情Ⅱ》一書,李曉林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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