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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的那個班

時間:2024-11-06 04:12:44

2008年,初三四班補拍的畢業照對話

乍看上去,陸春橋是個快活的女孩兒。她皮膚很白,臉上長着雀斑,一頭蓬松的鬈發,穿着明豔誇張的衣服。若是在街上遇見她,你不會猜到她來自四川山區。她在南京一所大學裡學攝影,畢業後留在上海,決心在這裡紮根。直到2015年夏天,一場對話的發生。

一位同樣來自四川的前輩問她:“一點兒也看不出你是經曆過地震的哦。”

她說:“我們班在上體育課嘛,都活下來了。”

前輩又問:“你知不知道其他同學現在在幹什麼?他們身上發生的事,也許值得拍個片子。”她想了想,能夠零星地憶起一點兒往事,但是他們在幹嗎,經曆了什麼,她不知道。

聯系時已經是秋天了,上海的街邊梧桐簌簌地落葉,她窩在小小的出租屋裡,給她北川中學初三四班的同學們打了一個月的電話。2008年發生地震時,他們整個班級因為上體育課而全部幸存。此後7年,大家很少聯系。

一個月結束,她陷入巨大的震撼:地震後很多人經曆的家庭變故、人生選擇,還有關于愛情與親情的複雜體驗,都超出她的想象。

幸存者的悲傷

2016年春節,陸春橋帶着攝像機回老家,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拍攝。大年初三,她組織了一次同學會,他們回到北川中學的教室。8年沒見,大家都成了大人模樣,有人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但大家還是很快親近起來,想起彼此的外号,陸春橋叫同學肖靜“小腦殼”,肖靜則叫她“米冬瓜”。

“我們是5月12号那天晚上,曾經一起背靠着背坐在操場上的那個班級。不管關系好還是不好,但凡能夠一起經曆這場地震,經曆過生死,你都覺得,你跟他(她)心裡面是有連接的。”

20歲之後,他們已經開始思考自我與外部世界的關系。肖靜是初三四班裡幾個好看的女孩兒之一,10年後還會被男生們提起。2018年5月9日,在北川青少年活動中心的練功房裡,我們才聊了兩句,這位如今的舞蹈老師,眼淚一下子滾落下來。

很莫名。她沒有直系親屬或好友在地震中去世,但在2016年回到新北川工作後,她常常會被某種複雜的情緒擊中。

有時候是走在新縣城寬闊的馬路上,有時候是站在嶄新的少年宮裡,“我會想起當時那些(去世的)同學、老師,總覺得我們現在這麼好的條件,都是因為一場地震和那麼多人的生命,才換來的。”肖靜說。

地震那天,初三四班在操場上體育課。當時正是自由活動時間,男生們打籃球打得正開心,女生們走在買冰激淩的路上,稀裡糊塗的,不曉得怎麼就都摔倒了,灰塵遮天蔽日。聽見有人喊叫,看到有人跑出來,再看見教學樓垮了。他們15歲,個個都蒙了。

肖靜待在操場上,直到媽媽找到她,把她一下子抱住,跪下來,“哇——”的一聲哭出來。那哭聲令人心碎,好像媽媽全身上下唯一的器官,就是一雙流淚的眼睛。肖靜看着媽媽,腦子是木的,别人叫她,她就轉過頭看人,不答應,也不說話,更哭不出來。

陸春橋有個好朋友當時讀高一,教學樓整個垮掉了,陸春橋想去救她,但沒辦法救。她們從小一起玩耍。那是一個愛紮馬尾、喜歡穿橫條短袖的女孩,地震發生的前一周,她才開始和隔壁班男孩談戀愛。

還有他們的班主任,本來已經跑到了空地上,但擔心有學生留在教室裡,又折返回去,再也沒出來。

那時他們太小,班裡多數人也沒有直系親屬去世,大家很少去咂摸失去的滋味。在同學黃金城的記憶裡,住闆房的那幾年,甚至有許多快樂的瞬間,雨天枕頭被淋濕,和同學一起打鬧,都是樂趣。

好像周圍悲傷的事情,在他這兒就像拂過身上的一陣灰,拿手撣一撣,沒什麼大不了的。

值得研究的一代人

開始拍攝時,陸春橋想拍的主題是“選擇”。等她大學畢業,到達新的十字路口,她想知道同學們選擇了什麼樣的工作,在哪裡安家。更主要的是,大家選擇了什麼樣的生活方式。

很多人回到北川,有人早早結婚,有人在山裡開挖掘機,還有一些人在縣城裡做生意、送外賣、打工,為生計奔波。不是所有人都上了大學。地震影響了他們的選擇嗎?她想了想說:“應該是影響了他們做選擇的能力。”

她慢慢覺得,拍攝這個班級,其實是在拍整個北川中學的那一代人。他們有相同的命運。

這是值得研究的一代人——震後,北川中學是非常典型的、被政府關注也被社會極度關愛的一所學校。而他們那一屆,是震後第一屆高中生,也是新學校建好後入學的第一屆學生。

他們的高中三年,是重建的三年——城市重建,心靈也重建。生活中的一些好事,他們都過早地得到了。

首先是豐富的物質。震後兩年,北川中學的學生不用繳學費,過春節時每個學生有500元壓歲錢,成績排名在全縣前100名的,每月還有350元生活費。每隔幾天,他們就排隊領取外界捐贈的匡威、耐克等品牌的衣服,甚至還有洗面奶和衛生巾。

陸春橋那時已經意識到,豐富的物質帶來的另一個結局是迷茫。“很多很多小孩被這種關愛扭曲了。原來隻有上大學這條路,但現在他們覺得自己不用努力學習,不用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陸春橋說。

另一個原因是學習之外的活動太多。常常上課上到一半,廣播就通知全體學生穿上校服,到操場集合,因為哪個領導或明星又來慰問了,以前他們沒見過的,那幾年都見了。“其實沒有太多的機會和心思去學習。”

也有客觀因素,經曆過那麼巨大的創傷,人們沒辦法立刻緩過來。陸春橋印象中的高一,整個學校都沉浸在痛苦與虛妄中,老師天天守着學生,但無心上課,不,不是無心,而是沒辦法上課——因為他們的孩子也不在了。他們要花很大努力,才能讓自己不在講台上哭出來。

在當時的價值體系裡,沒人在意孩子們的未來怎樣,活着已是萬幸,快樂就好。“地震時多少小孩死了,你家小孩還活着,想要什麼,家長就給他什麼。”

3年後,他們都經曆了不甚順利的高考。在8年後的同學會上,很多人會感歎,在北川中學的高中生活“毀了”自己的一生。可是他們又會轉念想,如果當時不那樣,又能怎樣呢?似乎也别無選擇。

2016年,初三四班春節聚會時的照片“你知道,整個學習氛圍可能很差,但你會覺得,這幫人一起經曆過地震,需要理解、需要勇氣才能夠繼續走下去。至少當時,你是和一群彼此理解的人一起生活。”

理解父親去世後大哭的母親

那次見面會,一個女孩的發言讓陸春橋改變了拍攝主題。

一個叫母志雪的女孩,原來在班裡毫不起眼,那天卻在講台上大放光彩,驕傲地宣告自己的夢想是當個包工頭。8年後的反差實在太大,陸春橋好奇她怎麼變成了今天的樣子,在跟拍一段時間後,母志雪成了紀錄片的主人公。

片子的主題,也從“選擇”變成“理解”:年輕人對過去發生的事情的理解,對失去的理解,對家庭關系的理解,對父母的理解。那是陸春橋覺得整個拍攝過程裡,最讓她感動、也最摧殘她的部分。

地震中,母志雪失去了父親。最初她怕别人可憐自己,故意表現得開朗活潑,日子久了,這成了她性格的一部分。再遇見陸春橋時,母志雪剛剛開始一段戀愛。他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但很快就結婚了。

談這段戀愛時,母志雪投入而認真,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麼2009年的春節,她母親會一個人在河邊哭那麼久。

父親去世後的那幾年,最開始她很傷心,後來傷心變成一種遺憾。但她一點兒都理解不了母親的那種傷心。這一年,有了愛情的體驗,她理解了。地震後母親的所有舉動,失去丈夫的那種悲傷和不舍,她感同身受。她心疼母親。

她的這群同學,現在25歲,再過10年,就是35歲,接近爸媽在經曆地震時的年齡。陸春橋說:“我們都在慢慢往父母的年齡走,在變成一個大人的時候,你才會真正理解2008年發生地震時的很多事情。”

當年地震時,北川中學的初三還有過一個被全年級熱議的愛情故事。當時四班的一個男孩和另外一個班的女孩談戀愛。女孩被埋在下面10個小時,男孩守了10個小時,怎麼勸都勸不走。女孩康複後,他們分了手。所有人都說女孩變了心,愛上了志願者,男孩的曠世真心被辜負了,但女孩從未出來澄清。

一次回北川拍攝,陸春橋想起這個故事,就去找了當年飽受诟病的女孩。她問起這件事,女孩說:“如果不是因為地震,我們不會分手,甚至可能已經結婚了。”

她覺得那份愛太重了。男孩當時說:“就算你成了殘疾人,我也會娶你。”在那樣的大背景下,原本對等的愛扭曲了,成了負擔,女孩覺得無法承受。沒有什麼第三者,也沒有辜負一說。

草蛇灰線般,隻是一些非常細微的因素,讓他們的青春和人生從此不同。陸春橋覺得自己能夠理解這個女孩,大家都經曆過愛情,知道沒有人能在不對等的愛裡得到自由。

沒有落下來的眼淚

2017年,她一直拍到了母志雪結婚。在紀錄片裡,婚禮的畫面非常動人。母志雪、她的母親、她的丈夫,3個人微笑着抱在一起。陸春橋在現場舉着取景器,邊哭邊拍,對焦都對不準了。

“當你了解畫面裡這個小女孩和她媽媽的故事後,你看着媽媽把她的手交給男方的時候,真的會淚流不止。看到這幅畫面的那一刻,我真心覺得,這為10年前的地震畫下了一個圓滿的句号,并開啟了另一段人生。”

在母志雪婚禮前的一個月,陸春橋還去見過她一面。

那天,母志雪對着鏡頭,講了一段想說給爸爸聽的話:

“爸爸,我想讓你活過來一次,哪怕是一天,我就想讓你看看我,從15歲到25歲的10年,我活得有多麼優秀。我現在馬上要結婚了,要嫁給這個男生,如果你在的話,對他滿不滿意啊?”

她沒有哭,是笑着說的,但眼睛裡有淚。這段話說完時,她的眼淚沒有落下來。

陸春橋喜歡這個畫面,她覺得這是她想讓紀錄片呈現出來的樣子。“我不想她在視頻裡哭,我特别不想有誰在我的片子裡哭。”陸春橋說。

在北川,很多老同學等着看她的片子。最初她去拍他們,他們受寵若驚:“哎喲,有啥子好拍的嘛。”後來是覺得她很辛苦:“你怎麼還在拍?都兩年多了,還沒拍完嗎?”

他們都在這座縣城裡生活,有的在交通局上班,有的在北川地震博物館上班。一些人結了婚,一些人很快就要做爸爸媽媽了。生活是很世俗的,紮了根的長久與平安。

和肖靜見面的那天中午,正好遇到北川縣幼兒園裡的老師帶着小朋友們做地震演練。

似乎是小班的娃娃,不過3歲。一個個粉嘟嘟的,瞪着大眼睛,舉起小書包,頂在自己頭頂做保護狀。

老師彎着腰,指着樓梯口綠色的安全通道标志問:“順着這個箭頭往前走,曉不曉得?”奶聲奶氣的童聲拉得老長:“曉得——”

他們認真而緩慢地走下樓梯,往操場上跑去。北川的防震教育,在2008年後已十分完善。

這是震後的第一代孩子,他們内心毫無傷痕。他們也将是北川的新主人。

(仰嶽摘自微信公衆号“每日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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