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沒有比人更高的山

沒有比人更高的山

時間:2024-11-06 04:09:43

在尼泊爾加德滿都,夏伯渝在做第5次攀登珠峰前的準備2018年5月14日上午10時40分,原國家登山隊隊員夏伯渝成功從珠穆朗瑪峰南坡登頂,成為中國雙腿截肢者登頂珠峰的第一人。

這一刻,距離他首攀珠峰,已過去43年。1975年,夏伯渝作為國家登山隊的一員攀登珠峰,在遭遇暴風雪後下撤的途中,将睡袋借給藏族隊友,自己的雙腿因凍傷被截肢。

此後,一位穿戴假肢的人,開始了和這座世界最高峰的不懈角力——他堅持訓練直至殘肢受損,不得不進行第二次截肢手術;他5次向珠峰進發,前4次均因自然原因被迫下撤。

媒體蜂擁而至,期待一位征服者的英雄形象。

“其實我一路感受最多的是恐懼。”夏伯渝隻是微笑,說,“多虧我這次趕上了好天氣。”

榮耀登頂

一位截肢者,當真是靠自己登頂珠峰的?

夏伯渝一行4人,除了他與攝像師,另兩位為夏爾巴人向導。他們屬于珠峰南坡在今年的登山季迎來的第一批攀登者,距離今年搭建登山繩索的夏爾巴人先頭部隊,隻相差了6個小時。

“雲裡面是一座座的小山頭,我們一路爬,一路看着太陽從身邊一側漸漸升起來了。”夏伯渝對沿途風景的描繪實在平淡。

即将登頂,最後的10多米,一起攀爬的其他團隊的登山者都在為他讓路。他記得,其他人緩慢離開登山的唯一繩索,辟出一條窄窄的通道。這短短的10多米,一路上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掌聲。

他登頂之後最先做的,也是他記憶最深的,是通過珠峰大本營的電話連線,給遠在北京的妻子打電話。“我終于登上了珠峰的頂峰,實現了41年的夢想!”他在對講機裡喊得響亮,事後才發覺,一激動把數字說錯了,應該是43年,不是41年。

停留在海拔5360米處珠峰大本營的人們聽到了夏伯渝一行人登頂成功的消息,開始持續敲擊鍋碗瓢盆以示慶祝——這是夏爾巴人對每一個登上珠峰的生命的禮贊。

回憶這些時,夏伯渝正坐在北京市海澱區家中的輪椅上,凍傷後纏着紗布的兩側臉頰還在流膿,纏着繃帶的手指有好幾處凍傷發黑的地方。他把兩次截肢之後剩餘的半截小腿,輕輕往茶幾上一靠,假肢就倚在牆角。

一路之痛

“我看到他在脫下假肢檢查的那一刻表情複雜。是上,還是下?勇氣裹脅着恐懼共同存在。”全程跟拍的攝像師盧華傑,親眼見證了夏伯渝攀登中的遲疑時刻。

他的鏡頭常常對準老夏的雙腿。離開珠峰大本營後不久,夏伯渝的假肢就歪了,肌肉和假肢的摩擦處起了血泡。而為了防止血栓複發,他一直在服用可以溶解血栓的藥。也就是說,血泡一旦破裂,他很可能因失血過多而發生不測。

對雙腿截肢者而言,其實下山比登山更艱險。

夏伯渝準備了兩段白膠布,随時準備用捆綁殘肢的辦法,強迫殘肢進入假肢套内。但由于小腿殘肢當時已嚴重充血腫脹,他無法在下山路上将其固定進假肢内。“殘肢和假肢的連接方式,變成一個上下移動的活塞。”一路之痛,難以想象。

他的假肢常常深陷冰雪的裂縫裡,隻能靠向導把裂縫挖得大一點,使假肢可以緩慢拔出。

“一旦假肢徹底從腳上脫落,我就會凍死在那裡。沒有人幫得上忙。”從珠峰頂到海拔7790米的C2營地之間的距離,就連直升機也不能停靠,徒步是上山下山的唯一方式。

其他登山者走一個小時的路,他動辄就需三四個小時。徒步下撤到C2的最後一段路,夏爾巴向導提示夏伯渝——隻剩10分鐘的路程,可夏伯渝走了整整3個小時……

沒有“如果”

在大本營敲擊鍋碗瓢盆的人群中,有夏伯渝的兒子夏登平。這是他第一次親臨父親攀爬珠峰的現場。

1984年,夏伯渝的兒子出生。夏伯渝堅持要在孩子的名字裡用上“登”字。夏伯渝的妻子特地為孩子撰文并畫了一本十幾頁的連環畫《登山的人》,講述夏伯渝的登山故事。隻不過,她用了一種克制收斂的方式。在夏登平的印象裡,母親要傳遞的觀念是登山是一項危險的運動。夏登平如今在一家知名互聯網公司當軟件開發工程師,體能很好的他并未從事運動行業。

或許是命運使然。1974年,體力、耐力超群的夏伯渝被國家登山隊的免費體檢吸引,機緣巧合,從青海省的專業足球運動員培訓班被選入登山隊。

“我們要創造世界上登上珠峰次數最多的國家的紀錄!”夏伯渝至今記得登山隊的這句口号。

1975年,中國登山隊決定選派100多名運動員第二次向珠峰發起挑戰,夏伯渝也在其中。他記得當時作為第二突擊隊的隊員,還承擔了運輸科學考察儀器和攝像的任務。

作為先鋒部隊,夏伯渝一行9人遭遇暴風雪。一位藏族隊員因為體力不支,弄丢了睡袋,體力保存尚好的夏伯渝決定在晚上睡覺時讓出睡袋。沒想到,在次日一整天的攀登之後,夏伯渝的雙腳被徹底凍傷,截肢成為唯一的選擇。

夏伯渝記得,截肢後,他在病房裡看電視時看見了隊友登頂的消息,心情複雜。

1975年的登頂之後,隊友們紛紛回到家鄉,漸漸失去聯系,也很少聽說有人再次登頂的消息。但對夏伯渝而言,一切才剛剛開始。

“如果當時和他們一起到達頂峰,我就不會再爬了。”夏伯渝極其坦率地道出兩種假設,“如果提前知道會截肢,我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但人生從來沒有“如果”。

“簡單”夢想

在公衆面前,夏伯渝很少提起自己接受第二次截肢手術的往事。

1975年,做第一次截肢手術時,他沒有選擇最安全徹底的截肢部位。“我是運動員,肯定希望能保留的肢體部分越多越好。”當時的截肢部位,被确定在腳面和部分腳趾處。

然而,由于他之後仍長時間堅持高強度賽事訓練,雙腳受損日益嚴重,直至1994年,不得不再次接受截肢手術,截肢位置大約在小腿一半的地方。而在兩次手術中間,他又經曆了無數次磨骨手術……

夏伯渝在首次截肢後進了國家體育總局登山運動管理中心,從事文職。幾乎同時,他進入國家殘疾人體育訓練隊,籃球、乒乓球、鐵人三項、攀岩……幾乎把所有體育項目摸了個遍。

夏伯渝直言:“我的夢想很簡單——從哪兒跌倒,就從哪兒爬起。”面對仍心心念念要登頂珠峰的老大哥,面對當時可憐的假肢制作條件,衆人隻能以沉默應對。

“我做第二次手術是為了能更好地繼續運動……”夏伯渝說到這裡,停住了。

2006年,新西蘭登山家馬克·英格利斯成為世界上首位登頂珠峰的雙腿截肢人士。夏伯渝得知後趕緊發去郵件,迫切地詢問:“假肢無法為身體提供感官知覺,該用什麼辦法體會攀登時的各種危險?如果登到山頂,假肢忽然失靈了怎麼辦?”

這位新西蘭的登山者給夏伯渝回複了郵件,答案卻是無解。

五次攀登“

一切都結束了!”盧華傑聽到夏伯渝疲倦地說了這句話。

對夏伯渝而言,2018年他第5次嘗試攀登珠峰或許是他此生的最後一次。4月初,當他到達珠峰大本營時,夏伯渝曾對一同前來的朋友柯慶峰說:“爬了那麼多次珠峰,我第一次感覺到身體冷。”

柯慶峰正在拍攝以夏伯渝為主人公的紀錄片并擔任制片人。身為企業經營者的柯慶峰從未涉足過紀錄片領域,認識夏伯渝七八年後覺得,這或許是他這一輩子唯一想拍的人。

2008年,奧運火炬傳遞到珠峰大本營,需要尋找志願者。夏伯渝報名了。面對闊别已久的那座山,他說自己“回來了”。他甚至在那一刻産生錯覺——頂峰,從大本營望去,仿佛近在咫尺。

2011年,首屆世界殘疾人攀岩錦标賽,年逾六旬的夏伯渝參賽,成為年齡最大的選手,并獲得速度和難度的兩塊金牌。

2012年,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無論是目前自己穿戴假肢的技術,還是攀登珠峰的時機,均已成熟。2014年,他再度攀登,因為雪崩不得不中途下撤;2015年的攀登季,到達珠峰大本營後卻遭遇尼泊爾大地震。“我差一點兒在大地震裡遇難。當時我就在帳篷裡,一大塊冰山塌陷,幾乎所有的帳篷都倒了,唯獨我的帳篷沒有倒……”

2016年,是他距離頂峰最近的一次,僅剩下94米,但他決定下撤。“暴風雪太大,如果是我一個人,或許就上去了。但還有5位給我帶路的夏爾巴小夥子,我還是放棄了。”

那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一次下撤。回到北京後,夏伯渝的雙腿,由于經常在極寒天氣下從事極限運動而患上了嚴重的血栓,被醫生下了禁令:永遠不準再進行極限運動。

他在最初的那幾個月反複告訴兒子:“我再也不想爬了,太累了……”

那一年,出于登山愛好而原本願意全額資助夏伯渝登頂的企業家,也縮小了資助額度。夏伯渝隻得拿出20多萬元的積蓄。精力、财力,正在一點點被這座山耗盡。但出院後的夏伯渝,最終還是改變了主意。“上次不能登頂是天氣的原因,不是我自己的問題。”他反複告訴自己。

今年的這次出發,得到了柯慶峰從财力到人力的全面支持。臨行前幾個月,夏伯渝每天清晨4點起床鍛煉,每天保證至少5個小時的運動量。

3月31日出發當日,他向家裡人交代了一番:自己買了什麼保險,什麼時候該繳水電費,一些不常用的物品擺放在哪兒……

“我心裡就那麼一座山。”他的話,與英國登山家喬治·馬洛裡留下的一句名言頗為相似——“因為,山在那裡。”

(遠山摘自《解放日報·上觀新聞》2018年6月7日,本刊節選)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