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距離他首攀珠峰,已過去43年。1975年,夏伯渝作為國家登山隊的一員攀登珠峰,在遭遇暴風雪後下撤的途中,将睡袋借給藏族隊友,自己的雙腿因凍傷被截肢。
此後,一位穿戴假肢的人,開始了和這座世界最高峰的不懈角力——他堅持訓練直至殘肢受損,不得不進行第二次截肢手術;他5次向珠峰進發,前4次均因自然原因被迫下撤。
媒體蜂擁而至,期待一位征服者的英雄形象。
“其實我一路感受最多的是恐懼。”夏伯渝隻是微笑,說,“多虧我這次趕上了好天氣。”
榮耀登頂
一位截肢者,當真是靠自己登頂珠峰的?
夏伯渝一行4人,除了他與攝像師,另兩位為夏爾巴人向導。他們屬于珠峰南坡在今年的登山季迎來的第一批攀登者,距離今年搭建登山繩索的夏爾巴人先頭部隊,隻相差了6個小時。
“雲裡面是一座座的小山頭,我們一路爬,一路看着太陽從身邊一側漸漸升起來了。”夏伯渝對沿途風景的描繪實在平淡。
即将登頂,最後的10多米,一起攀爬的其他團隊的登山者都在為他讓路。他記得,其他人緩慢離開登山的唯一繩索,辟出一條窄窄的通道。這短短的10多米,一路上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掌聲。
他登頂之後最先做的,也是他記憶最深的,是通過珠峰大本營的電話連線,給遠在北京的妻子打電話。“我終于登上了珠峰的頂峰,實現了41年的夢想!”他在對講機裡喊得響亮,事後才發覺,一激動把數字說錯了,應該是43年,不是41年。
停留在海拔5360米處珠峰大本營的人們聽到了夏伯渝一行人登頂成功的消息,開始持續敲擊鍋碗瓢盆以示慶祝——這是夏爾巴人對每一個登上珠峰的生命的禮贊。
回憶這些時,夏伯渝正坐在北京市海澱區家中的輪椅上,凍傷後纏着紗布的兩側臉頰還在流膿,纏着繃帶的手指有好幾處凍傷發黑的地方。他把兩次截肢之後剩餘的半截小腿,輕輕往茶幾上一靠,假肢就倚在牆角。
一路之痛
“我看到他在脫下假肢檢查的那一刻表情複雜。是上,還是下?勇氣裹脅着恐懼共同存在。”全程跟拍的攝像師盧華傑,親眼見證了夏伯渝攀登中的遲疑時刻。
他的鏡頭常常對準老夏的雙腿。離開珠峰大本營後不久,夏伯渝的假肢就歪了,肌肉和假肢的摩擦處起了血泡。而為了防止血栓複發,他一直在服用可以溶解血栓的藥。也就是說,血泡一旦破裂,他很可能因失血過多而發生不測。
對雙腿截肢者而言,其實下山比登山更艱險。
夏伯渝準備了兩段白膠布,随時準備用捆綁殘肢的辦法,強迫殘肢進入假肢套内。但由于小腿殘肢當時已嚴重充血腫脹,他無法在下山路上将其固定進假肢内。“殘肢和假肢的連接方式,變成一個上下移動的活塞。”一路之痛,難以想象。
他的假肢常常深陷冰雪的裂縫裡,隻能靠向導把裂縫挖得大一點,使假肢可以緩慢拔出。
“一旦假肢徹底從腳上脫落,我就會凍死在那裡。沒有人幫得上忙。”從珠峰頂到海拔7790米的C2營地之間的距離,就連直升機也不能停靠,徒步是上山下山的唯一方式。
其他登山者走一個小時的路,他動辄就需三四個小時。徒步下撤到C2的最後一段路,夏爾巴向導提示夏伯渝——隻剩10分鐘的路程,可夏伯渝走了整整3個小時……
沒有“如果”
在大本營敲擊鍋碗瓢盆的人群中,有夏伯渝的兒子夏登平。這是他第一次親臨父親攀爬珠峰的現場。
1984年,夏伯渝的兒子出生。夏伯渝堅持要在孩子的名字裡用上“登”字。夏伯渝的妻子特地為孩子撰文并畫了一本十幾頁的連環畫《登山的人》,講述夏伯渝的登山故事。隻不過,她用了一種克制收斂的方式。在夏登平的印象裡,母親要傳遞的觀念是登山是一項危險的運動。夏登平如今在一家知名互聯網公司當軟件開發工程師,體能很好的他并未從事運動行業。
或許是命運使然。1974年,體力、耐力超群的夏伯渝被國家登山隊的免費體檢吸引,機緣巧合,從青海省的專業足球運動員培訓班被選入登山隊。
“我們要創造世界上登上珠峰次數最多的國家的紀錄!”夏伯渝至今記得登山隊的這句口号。
1975年,中國登山隊決定選派100多名運動員第二次向珠峰發起挑戰,夏伯渝也在其中。他記得當時作為第二突擊隊的隊員,還承擔了運輸科學考察儀器和攝像的任務。
作為先鋒部隊,夏伯渝一行9人遭遇暴風雪。一位藏族隊員因為體力不支,弄丢了睡袋,體力保存尚好的夏伯渝決定在晚上睡覺時讓出睡袋。沒想到,在次日一整天的攀登之後,夏伯渝的雙腳被徹底凍傷,截肢成為唯一的選擇。
夏伯渝記得,截肢後,他在病房裡看電視時看見了隊友登頂的消息,心情複雜。
1975年的登頂之後,隊友們紛紛回到家鄉,漸漸失去聯系,也很少聽說有人再次登頂的消息。但對夏伯渝而言,一切才剛剛開始。
“如果當時和他們一起到達頂峰,我就不會再爬了。”夏伯渝極其坦率地道出兩種假設,“如果提前知道會截肢,我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但人生從來沒有“如果”。
“簡單”夢想
在公衆面前,夏伯渝很少提起自己接受第二次截肢手術的往事。
1975年,做第一次截肢手術時,他沒有選擇最安全徹底的截肢部位。“我是運動員,肯定希望能保留的肢體部分越多越好。”當時的截肢部位,被确定在腳面和部分腳趾處。
然而,由于他之後仍長時間堅持高強度賽事訓練,雙腳受損日益嚴重,直至1994年,不得不再次接受截肢手術,截肢位置大約在小腿一半的地方。而在兩次手術中間,他又經曆了無數次磨骨手術……
夏伯渝在首次截肢後進了國家體育總局登山運動管理中心,從事文職。幾乎同時,他進入國家殘疾人體育訓練隊,籃球、乒乓球、鐵人三項、攀岩……幾乎把所有體育項目摸了個遍。
夏伯渝直言:“我的夢想很簡單——從哪兒跌倒,就從哪兒爬起。”面對仍心心念念要登頂珠峰的老大哥,面對當時可憐的假肢制作條件,衆人隻能以沉默應對。
“我做第二次手術是為了能更好地繼續運動……”夏伯渝說到這裡,停住了。
2006年,新西蘭登山家馬克·英格利斯成為世界上首位登頂珠峰的雙腿截肢人士。夏伯渝得知後趕緊發去郵件,迫切地詢問:“假肢無法為身體提供感官知覺,該用什麼辦法體會攀登時的各種危險?如果登到山頂,假肢忽然失靈了怎麼辦?”
這位新西蘭的登山者給夏伯渝回複了郵件,答案卻是無解。
五次攀登“
一切都結束了!”盧華傑聽到夏伯渝疲倦地說了這句話。
對夏伯渝而言,2018年他第5次嘗試攀登珠峰或許是他此生的最後一次。4月初,當他到達珠峰大本營時,夏伯渝曾對一同前來的朋友柯慶峰說:“爬了那麼多次珠峰,我第一次感覺到身體冷。”
柯慶峰正在拍攝以夏伯渝為主人公的紀錄片并擔任制片人。身為企業經營者的柯慶峰從未涉足過紀錄片領域,認識夏伯渝七八年後覺得,這或許是他這一輩子唯一想拍的人。
2008年,奧運火炬傳遞到珠峰大本營,需要尋找志願者。夏伯渝報名了。面對闊别已久的那座山,他說自己“回來了”。他甚至在那一刻産生錯覺——頂峰,從大本營望去,仿佛近在咫尺。
2011年,首屆世界殘疾人攀岩錦标賽,年逾六旬的夏伯渝參賽,成為年齡最大的選手,并獲得速度和難度的兩塊金牌。
2012年,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無論是目前自己穿戴假肢的技術,還是攀登珠峰的時機,均已成熟。2014年,他再度攀登,因為雪崩不得不中途下撤;2015年的攀登季,到達珠峰大本營後卻遭遇尼泊爾大地震。“我差一點兒在大地震裡遇難。當時我就在帳篷裡,一大塊冰山塌陷,幾乎所有的帳篷都倒了,唯獨我的帳篷沒有倒……”
2016年,是他距離頂峰最近的一次,僅剩下94米,但他決定下撤。“暴風雪太大,如果是我一個人,或許就上去了。但還有5位給我帶路的夏爾巴小夥子,我還是放棄了。”
那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一次下撤。回到北京後,夏伯渝的雙腿,由于經常在極寒天氣下從事極限運動而患上了嚴重的血栓,被醫生下了禁令:永遠不準再進行極限運動。
他在最初的那幾個月反複告訴兒子:“我再也不想爬了,太累了……”
那一年,出于登山愛好而原本願意全額資助夏伯渝登頂的企業家,也縮小了資助額度。夏伯渝隻得拿出20多萬元的積蓄。精力、财力,正在一點點被這座山耗盡。但出院後的夏伯渝,最終還是改變了主意。“上次不能登頂是天氣的原因,不是我自己的問題。”他反複告訴自己。
今年的這次出發,得到了柯慶峰從财力到人力的全面支持。臨行前幾個月,夏伯渝每天清晨4點起床鍛煉,每天保證至少5個小時的運動量。
3月31日出發當日,他向家裡人交代了一番:自己買了什麼保險,什麼時候該繳水電費,一些不常用的物品擺放在哪兒……
“我心裡就那麼一座山。”他的話,與英國登山家喬治·馬洛裡留下的一句名言頗為相似——“因為,山在那裡。”
(遠山摘自《解放日報·上觀新聞》2018年6月7日,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