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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牆深院裡的科學大腕

時間:2024-11-06 04:06:12

小熊是我的同學,他在學生中威望很高。他之所以能當“老大”,是因為他總能從家裡拿出些好玩的東西來,引逗得一幫“狐朋狗友”跟着他轉。比如,在1980年的時候,他就有了一套鹞式戰鬥機星球大戰的電子遊戲。

然而,也有不和諧音,那就是小熊的媽媽陳阿姨。她對小熊往家領同學沒有意見,但看到這幫孩子在一起毫無“同學”的意思,整天跟“宇宙空間的神秘來客”較勁,臉就挂不住了。

每當出現被陳阿姨訓的情況,小熊就會把熊老太太請出來。熊老太太扶着孫子,也不管周圍有多少小孩子看着,舉起拐杖對着陳阿姨就是一通數落,聲音又急又脆。

每當這時候,陳阿姨就歎口氣,什麼也不說了。

那天,幾個“狐朋狗友”照例又催促小熊組織聚會,小熊說沒戲,老太太出門了。

新鮮,熊老太太那麼老了,還出門?

“她是去參加一個我爺爺的紀念活動,嚴濟慈來接她,她就去了。”

我那時候喜歡聽新聞,對于科學界的幾位泰鬥,比如高士其、童第周之類的名字還算熟悉,雖然不知道嚴濟慈是何方神聖,這名字可是聽過好多次了。他親自來請熊老夫人,那熊老夫人又是何許人也?

下一次去了,我就向熊老夫人打聽:“嚴濟慈先生來請您開會啊?”

老太太挺平靜,說:“不是開會,是紀念小熊的爺爺,嚴濟慈是老熊先生的學生。”

大概很少有人主動找老太太說話,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說了良久。小熊卻不再有耐心做翻譯,老太太無可奈何地在小熊屁股上一拍,由他了。

老熊先生又是何許人也?沒敢問。玩兒了半天,我才悄悄問小熊。小熊帶我到老太太房間,隻見那裡挂了一張相片,相片中的老先生慈祥而又威嚴,一頭整齊而花白的頭發,下面的名字是:熊慶來。

熊慶來是誰?我覺得耳生得很。回家吃飯的時候,我随口問了一句:“熊慶來是誰啊?”

“嗯?你問熊老幹什麼?”我爹本來正琢磨什麼事出着神,聽到這個問題一下子就被拉回現實世界了。

“我們有一個同學是熊……熊老的孫子,就我這些天老上他們家……學習的那個。”此時,我已經意識到熊老肯定不簡單。要知道,在科學院混上“老”字可不容易,那是隻有華羅庚之類的人才能享用的。

“哦,是嗎?”我爹臉上一亮,如釋重負的樣子,說,“哎呀,熊老的孫子啊,沒想到。”說完就介紹起來。我爹的毛病就是說話不看對象,講了半天,我也就聽明白了熊老是著名數學家,至于他研究的是什麼,什麼無窮極,就是殺了我,我也弄不明白。

我冒昧地問了一句:“他和華老誰更厲害?”

數學家裡我就知道華羅庚厲害,所以這樣問。

“熊老是華老的老師啊。”

“哦?”這次輪到我吃驚了。

慢慢地,我才知道熊老的學生遠遠不止華羅庚一個。

熊慶來,中國科學院數學所研究員,1893年生于雲南彌勒,1969年去世。曾留學比利時、法國,1933年獲得法國國家理學博士學位。他在數學方面極有建樹,同時專注于人才教育,主張“科學救國”,主持創辦東南大學數學系和清華大學數學系。

熊老在中國數學界的威望之高,可用泰山北鬥來形容,這不僅因為他自己的研究深度,更因為他的門下人才輩出。熊慶來以“伯樂”著稱,其提攜、培養的弟子,多成為中國數學界的一代脊梁。

熊老的弟子,除前面提到的嚴濟慈、華羅庚以外,還有錢三強、錢偉長、趙九章、陳省身、彭桓武、趙忠堯、楊樂、張廣厚等。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熊慶來的弟子衆多,但這些弟子和他都不是簡單的師生關系,在學習之外,都得到過他極大的幫助。比如華羅庚本是店員出身,沒有熊老的支持,他根本不可能到大學讀書;是熊老送嚴濟慈去法國留學,并負擔他的學費的。

熊老并不是富有的人,他資助嚴濟慈純粹是因為愛才。有一次,熊老實在沒有錢了,便脫下身上的皮袍子送去典當,将得款彙給嚴濟慈。工資到手後,熊老才又将皮袍子贖了回來。

嚴濟慈果然不負衆望,在法國以優異的成績證明了自己的能力,成為中國現代物理研究奠基者之一。法國承認中國的大學文憑,就是從嚴濟慈開始的。

我當時聽得似懂非懂,但對熊老,從此在心裡存了份敬意。

第二天再見小熊,忽然覺得這小子高大了許多,竟有些打鬧不起來。後來忽然想到一個話題,就向小熊細問那天老夫人究竟說了些什麼。

小熊想了想,說他奶奶講了兩件事情,都是和嚴濟慈先生有關的。随口複述出來,竟然十分生動。

第一件事是嚴濟慈每年都給熊家送來一袋小蘋果,據說是1960年那次送蘋果受到師母表揚以後養成的習慣。然而師母表揚是在三年困難時期的大背景下,并非師母嗜好小蘋果。一番心意熊老夫人不好拒絕,而這樣的蘋果又實在不好吃,于是就把它們曬幹。她喜歡做幹花,将曬幹的蘋果和幹花放在一起,用來做裝飾,倒顯得别有情調。

第二件事是熊老夫人提到,以前自己最擔心熊老的脾氣會影響到他和學生的關系。按說熊老對學生可謂“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對于這樣的好老師,學生怎能不感恩圖報呢?但是老夫人深知熊先生和學生們的關系還有另一面,那就是熊老對學生十分嚴厲,不留情面,即便嚴先生成名後依然一如往昔,往往讓已經成名的弟子在熊家的客廳裡惴惴不安。要說被揭了面子心生惱怒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時間久了,夫人不免在背後想,嚴先生他們對熊老是敬多一點,還是畏多一點呢?問熊老,熊老卻微笑不語。1969年熊老去世,嚴濟慈先生立即趕到中關村,不顧政治上的風險,在熊老靈前痛哭哀悼,老夫人才理解熊老對自己的學生,有着怎樣的信任和了解。

熊老于1957年歸國,當時已經半身不遂七年,因為身體原因不再擔任領導職務,隻專心做研究員。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在這種身體條件下居然還自學了俄語,并達到能閱讀原文文獻的水平。

1982年,我和小熊一起考中學,小熊考了數學一百、語文九十一的成績,當時重點中學分數線為一百九十二分。好在小熊多才多藝,憑特長可以加分,不過,手續自然是繁雜的,陳阿姨跑得幾乎斷氣。等消息的時候,又見到熊老夫人,老夫人皺着眉頭說了一番話。

小熊“翻譯”過來,大概的意思是,已經考了一百分還不夠好,不知道這學校要招多少分的學生。

在熊老夫人的眼裡,隻有數學是需要考試的,其他的,也許根本算不上是學問。

熊老夫人真名姜菊緣,與熊老同年同月生,但大熊老三天,在科學院諸夫人中很有名氣,是賢妻的典範。1980年我見到她時她已經八十七歲高齡。熊老夫人和熊老三歲訂婚,十六歲結婚。我爹的一位好友曾經寫文紀念熊老,文中也提到過熊老夫人,内容如下:“在共同生活的六十年中,夫人對他的工作十分理解,并大力協助。熊慶來三次赴法國,前後共十七年,家中全賴夫人獨立支撐。”

這可謂十分中肯的評價了,可以用相濡以沫來形容這一對老人。熊老夫人沒有受過高等教育,但是一生相夫教子,是熊先生的賢内助。年輕時候的熊老夫人,居然是一個薛寶钗式的人物,在大家庭中遊刃有餘,以她的閱曆和一生對家庭的貢獻,開口護護小熊,陳阿姨自然不敢冒犯。

有一件趣事,按當地風俗,成婚時新郎需要從新娘頭頂跨過去以示威風,熊老卻不肯從妻子頭上跨過,堅持互行鞠躬禮。二人從此共同生活,一過就是六十年。熊老對家庭很有責任感,無論是做大學校長,還是兼任其他官職,始終“糟糠之妻不下堂”,對熊老夫人親敬有加。他在清華大學擔任系主任的時候,不時向校工訂菊花放置在居所,就是因為夫人名字中帶有“菊”字。而1950年熊老半身不遂以後,夫人則盡心盡力地照顧,使熊老得以繼續工作了近二十年的時間。熊老經常半夜起來工作,夫人随時起來伺候,毫無怨言。

有一次,我曾試探着和熊老夫人交流,說到熊老晚年疾病纏身,熊老夫人用清晰的普通話喃喃道:“當時(1969年)他已經恢複得蠻好了。”臉上忽現痛切之色。

我始終無法把這位看上去平凡的熊老夫人,和富有傳奇色彩的姜菊緣女士聯系到一起。

(季潔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高牆深院裡的科學大腕》一書,本刊節選,李晨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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