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跟我講過一個很棒的故事。他說在他念小學的時候,有一次發高燒,當他醒來時,發現自己竟然置身于荒郊野外,四下是滿目蕭然的墳堆和雜草。講到這裡,他的臉上挂起一絲尴尬的苦笑,好像對這件奇特的陳年往事很不以為意。
我可不這麼認為,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凄美的故事。它描述了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在一個很偶然的時刻降臨時,本能、熟練地朝着他生命開始之前(或是結束之後)的那一點走去。我想,人天生就喜歡躲藏,渴望消失。在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我們不就是躲得好好的,好到連我們自己都想不起來曾經藏身何處嗎?後來我陸續問過很多人,發現他們記憶中最幽暗的角落,大多藏着一些無關痛癢的瑣事。
而我自己呢?我記憶中最遙遠的一件事是玩捉迷藏。每當遊戲開始的時候,我和同伴就像飽受驚吓的老鼠那樣四散逃開,急切而慌張地尋覓藏身之處。或許這就是我喜歡捉迷藏的原因:它從一開始就引人入勝,讓人充滿期待。當扮鬼的同伴處心積慮地想找出我們,我們卻在黑暗的角落裡蜷縮着身體,緊繃着神經,盯着向我們尋來的同伴時,我總是感到自己深陷在一股漆黑的幸福之中無法自拔。通常,在這段遊戲最靜谧、最美好的時刻裡,我會輕輕地從褲兜裡搜出一顆壓得皺巴巴的糖果來,放進嘴裡。在扮鬼的人愈來愈接近我,就要發現我的那一刻,和其他人一樣,我也扯着嗓子發出刺耳的尖叫聲,然後在争先恐後的賽跑中,和同伴一路狂奔,回到遊戲的起點——這是捉迷藏遊戲的另一個迷人之處,它總是把我們帶回遊戲的起點,而且從不枯燥。
我就這樣躲躲藏藏許多年,直到有一天,捉迷藏的樂趣就像一顆流星,眨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天,我躲在一棵大樹上,等待我的同伴孔兆年前來找我。我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終于,我看到孔兆年像個老人似的慢慢走過來。他慢條斯理地站在我藏身的大樹底下,看看右邊,又看看左邊。然後,倏地猛然擡起頭來——我還來不及尖叫便怔住了。他直愣愣地望着我,應該說是看穿了我,他望了好一會兒,然後掉頭走開。我還記得自己一直蹲在樹上,癡癡地看着那雙橘色的塑膠拖鞋慢慢離去。
漸漸地,我發現很多東西都習慣躲藏,譬如松鼠、螃蟹、壁虎、含羞草……還有螢火蟲。我想,螢火蟲玩捉迷藏的曆史一定非常久遠,所以它們表現得非常優雅和從容:在微涼的夏夜,在整個世界都躲進夜幕裡的時候,一個個忽遠忽近的小光點在草叢裡蕩來蕩去。人一旦開始躲藏,就很難停下來。對于這一點,我始終深信不疑。我總是懷念躲在一個寂寞的角落裡含着一顆糖的滋味,還有那劃破寂靜、和同伴們争先恐後地跑回起點的尖叫聲。
(齊慧摘自北京聯合出版社公司《寂寞的遊戲》一書,本刊節選,王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