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一些馬樁子的事情。
我們才搬到深山夏牧場沙依橫布拉克時,生意極慘淡。那一年,七年一度的阿肯彈唱會設在了庫委溝那邊,人就全都往那邊跑了。于是我們這片夏牧場上的氈房少了兩百多個,原先珍珠一般撒遍山野,如今空寂得讓人看了心寒。
一起做生意的夥伴一家一家地搬走了。不久後,這片草甸上隻剩下我們家和另外兩三個帳篷,寂寞地面對着更寂寞的山谷。
我們實在沒有能力搬家,我們雇不起車。沒辦法,生意太慘淡了,我們連搬家的錢都沒賺出來呢,隻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走。
那段時間總是下雨,總是刮風,洗完後搭在柴火堆上的衣服總是被吹到沼澤裡去。我們這個家很簡單,因為我們總是想着離開,生活中的一切都是臨時的,什麼都在将就、湊合。
當最後一位關系密切的老鄉也開始裝車時,我們的衣服又一次被風吹走并弄髒了。我媽氣極,拿着斧頭在柴火堆裡噼裡啪啦砍了一陣,整出兩根碗口粗、兩米長的木頭來,然後在沼澤上立了兩根樁子,牽上鐵絲,做成了一個正兒八經的晾衣架。
她一邊做這些,一邊沖着正為搬家而忙得不亦樂乎的那群人大喊:“你們走吧,走吧!我要在沙依橫布拉克紮根了!”說着,“砰”地把木頭砸入挖好的大坑,大喊“展開嶄新的人生”,又砸一下,再喊“生根發芽”,很豪邁悲壯的樣子。
他們在車上沖我們的新晾衣架歡呼,祝我們生意興隆,祝我外婆萬歲。
結果,不知是心誠還是怎麼回事,架子一立起來,生意馬上好得不得了。
細察究竟,居然是晾衣架的功勞——不過現在不能稱之為晾衣架了,因為當地方圓百裡的老鄉都拿它當馬樁子拴馬呢。
以前,他們騎着馬來到這兒,繞着這片帳篷區走半天,終于在河那邊才找到樁子系了馬,然後順便在河那邊買東西。等慢慢轉到我們這邊來時,要買的東西都差不多置齊了,頂多探頭進來瞅一眼便走了。
現在他們來了,在我家門口系上馬就徑直走進帳篷。照着家人開出的清單三下五除二買齊了東西,打好包寄放到我們這兒,再到另外的地方慢慢轉。臨走牽馬時再順便進來看一看,看還有沒有什麼忘買的或臨時想到要買的東西。
再加上這一片的生意人走得沒幾家了,也沒了競争,所以嘛——我媽一高興,跑出去一口氣又在門口立了一大堆樁子。
我們彎腰走出帳篷,門口一大群馬,連柴火堆上系的也是,簡直讓人沒辦法走過去。
我們跟着轉場牧民來到巴拉爾茨。這回不用搭帳篷了,
我們在一個村裡租了間正兒八經的土坯房子。雖然又黑又破,地上老有掃不完的土。
這裡的生意倒是不錯,因此從沒動過栽馬樁子的念頭。也沒那麼多時間去栽,我們整天都得忙着在櫃台後收錢。
還好馬缰繩一般都挺長,進商店的人不用拴馬,牽着繩子直直進店,馬就在外面等。繩子呢,随手搭在鋪着長短不齊的闆皮子的櫃台沿兒上,反正馬在外面,又看不到拴沒拴它。碰到缰繩短得夠不着櫃台的,他就把頭從門口探進來打個呼哨,我媽一推我:“去!”我就乖乖跑出去,接過繩子,站在外面替他牽馬。他則不緊不慢地進房子慢慢和我媽喧話。說不定我把馬騎走,繞着村子兜幾圈回來,他還在慢條斯理地選購東西。
有時候牽的會是一峰駱駝。我拉一下繩子它點一下頭,跪下去;我又拉一下,它再點一下頭,站起來了。我拉個不停,它開始不耐煩了,左右搖晃着頭,磨着牙,突然大步向我走來。我吓得丢下缰繩就跑。
在巴拉爾茨,我就是一根馬樁子。
喀吾圖的馬樁子在鎮上那唯一一條馬路的盡頭,下臨河邊一大片墨綠的草場。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根。這是真正的馬樁子,粗壯、高大,襯着對面矮山上分布的一座座東倒西歪的泥土屋子,很有古老的鄉村感覺。周圍沒有樹,視野開闊,隻有它們疏疏密密,高低參差地立在天地間,穩固、怆然。
平時那兒很冷清,偶爾系一兩匹馬。不過在羊群上下山經過喀吾圖時的季節就大不一樣了,那兒擠的全是馬,五彩斑斓一大片。加上彩漆馬鞍、鮮豔的毛毯,以及披在馬背上、垂在馬腹上的各種飾帶……好一片圖案與色彩的海洋!喀吾圖其他地方都沒那裡熱鬧。
我挑水經過那裡,擡頭望着眼前的樁子,從第一根數到最後一根,再從最後一根數回來。數一根走一步,咬着牙數的。那幾根樁子似乎一根一根栽在心裡。那個數字和桶中的水一起,從樁子上壓下去,一下一下地,似乎要把樁子完全砸到沒頂。
雪化完後,一個年輕人坐在高高的樁子上拉風琴。他坐得那麼高,身後全是藍天。我曾在一次婚禮的晚宴上見過他,他那時沒拉手風琴,隻是在宴席中靜靜地坐着,就像在高高的馬樁子上坐着時一樣。後來我向馬樁子走了過去,他就拉了起來,琴聲從馬樁子間一根一根繞過來,來到我面前。
(梨花若雪摘自重慶出版社《這世間所有的白》一書,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