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上小學的那段時間,村子裡的孩子們特别癡迷收集火柴盒。農村裡火柴盒的品種比較單一,所以收集起來比較困難。有一次,我家西邊的三碗叔不知從哪裡買了一打罕見的火柴。圖案是一個古代美女,印在薄薄的紙上,貼在火柴盒上。因為難得,大家都虎視眈眈地守着,等火柴用光,盒子空了,立即搶走。
那天放學回來,我扔下書包,拔腳就朝三碗叔家跑。進他家門的時候,一頭撞在三碗嬸的懷裡。“莽張飛。”三碗嬸邊說邊走出門去。我顧不得理她,一頭鑽進廚房,在她家的竈台上下到處摸索。摸了半天,隻有一盒剛用了一半的火柴,不好拿,滿心失望,空手而歸。
晚上,我盛了一碗大麥稀飯,因為嫌燙,正低着頭吹氣,忽然三碗嬸哭哭啼啼地闖了進來。
“大魚兒,可曾望見我放在釜冠(鍋蓋)上的肉?”
我茫然地搖搖頭。
三碗嬸哭起來:“讨債鬼今朝生日,我讓三碗頭去稱了點兒肉。讨債鬼今年一年還不曾嘗過肉星子,哪曉得,肉放在釜冠上,我到園田裡去挑了兩根菜,回來,肉就沒得了。我出門的時候,撞到大魚兒往鍋上跑,就來問問。”
“我沒看到。我找火柴盒的,沒找到……”我話沒說完,父親劈頭就是一巴掌。我的頭撞在碗上,一碗稀飯潑翻在桌上。
“我沒看到肉。”我哭喊着,眼淚掉下來。父親揚手又要打我,被奶奶攔住了。
“你什麼時候看到我家伢兒拿人家一個針線的?你不要聽到風就是雨。”奶奶一把抱我過去,護在懷裡。父親從抽屜裡拿了手電筒,對三碗嬸說:“不要急,你不要在這裡哭,我跟你找去。找不到,我稱肉還你。”
奶奶一聽父親要稱肉還她家,急得匆忙牽上我,跟在後面,一起去三碗叔家。
三碗叔蹲在門檻外面的屋檐下,抱着手臂,一聲不吭,看我們過來,也不站起身來。他顯然已經找了一陣子,找不到,在生悶氣。三碗叔六歲的孩子,手裡端着個用土黴素瓶子做的煤油燈,抽抽泣泣,還在床前桌腳找着。
父親先在鍋台上找,連放竈王爺像的木牌後面都找了。接着又打開碗櫥找,在地上找。奶奶用一根木棍,反複地捅着他家的爐竈。三碗嬸淌着眼淚跟在後面,既不幫忙,也不說話。小孩牽着她的衣角,亦步亦趨地跟着。
廚房裡找完,父親又到堂屋找,堂屋找了,又在卧房找。他是知道的,我不會偷肉。可是,如果找不到肉,那就是我偷的。
三碗叔還在門口蹲着。他是個老實人,平時看到我,從來都是笑眯眯的。他在家也一直是被三碗嬸呼來喝去,整天隻知道幹活,很少說話。
該找的地方都找了,父親、奶奶、三碗嬸,都呆呆地站在堂屋的中央。我的心裡驚恐萬狀。看我們不找了,三碗叔的兒子去拉他,說:“爸爸,我要吃肉,我要吃肉。”三碗叔反手一巴掌,打在他的屁股上。他大哭起來。三碗嬸沖過去,一把把三碗叔推坐到地上,哭着說:“你還有臉打孩子。”
三碗叔站起身來,重重地給了三碗嬸一巴掌。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三碗叔打三碗嬸,三碗嬸呆住了。三碗叔走到我父親身邊,對父親說:“哥,你回去,沒你們的事。大魚兒是不會拿我們家的肉的,這個孩子我知道。不要難為孩子,隻怕是被貓狗拖走了。”
父親無言以對,什麼也沒說,扯着我的手就往家走,我不肯跟他走。我知道,他拖我回家,是要打我。我死命地拉着奶奶的衣服,奶奶用雙臂護着我,罵着父親,讓他走,讓他不要回家。
父親走了,奶奶牽着我,慢慢往家走。回家要從三碗叔家左前面的養豬棚門口經過。裡面的豬發出一陣陣哄鬧聲——一家人忙着找肉,連豬都忘了喂。
已經走過棚子門口了,奶奶突然回過頭,朝裡面走去。三碗嬸立即跟了過來。奶奶端了挂在豬欄上的煤油燈,低下身子,朝豬食槽望去。兩頭豬正用嘴拱着什麼。
奶奶把豬趕開,用手從豬食槽裡拎起一塊東西,湊近燈一看,是肉。
三碗嬸一把搶過去,臉上還滿是淚呢,立即就笑了。她顧不得粘在肉上的糠和豬食,拎了就往廚房裡跑。奶奶說:“恐怕是被貓叼到豬圈裡的。還好,肉好好的,一點兒沒被吃掉。”
回家之後,我沒有吃飯,洗洗就上床睡了。睡夢中,我忽然被奶奶搖醒。奶奶端了一碗米飯,米飯的最上面,擺放着兩塊大大的肉。
我們這裡有個風俗,如果哪家有客人來,或是為什麼事燒肉了,一定會給左鄰右舍送一碗飯,飯上放一塊肉,澆些肉湯。
今天,三碗叔家特意多給了一塊肉。我知道,那是給我的。我跟奶奶說:“奶奶,我不吃,我要睡。”
我翻過身,用被子蒙着頭。奶奶走了,我在被子裡默默地流着眼淚。
(唐宋摘自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肥肉》一書,劉志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