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咖啡?”
“我們有拿鐵咖啡、卡布奇諾咖啡、濃縮咖啡和美式咖啡。”
但如果客人問“有哪幾種咖啡”,店員就會突然失去對話能力,愣在那裡。
在“愛咖啡”,提供的咖啡并不特别,特别的是這裡的8名店員——他們無一例外,都是“星星的孩子”,自閉症患者。
在這裡,喝咖啡無須付錢,顧客都是提前報名并經過一定培訓的志願者。“準确地說,這裡不是普通的咖啡店,而是‘自閉症實踐基地’。”咖啡館的創始人,上海城市交響樂團團長、今年63歲的曹小夏說。
(一)
10年前,曹小夏創辦了公益項目“天使知音沙龍”——給自閉症孩子上音樂課。10年間,她跟100多名自閉症兒童打過交道,看着他們一天天長大。“愛咖啡”裡的8名店員,也是從十五六歲、有一定交流能力的學員裡挑選出來的。
在專業咖啡師眼中,教這些孩子與教普通孩子沒什麼差别。自閉症患兒行為刻闆,這一特性卻使他們在沖調咖啡時顯得更加嚴謹——稱出15.1克咖啡粉,萃取29秒,得到30毫升的咖啡液。
真正的挑戰,不在于沖調一杯咖啡,而是服務于形形色色的人。
中專教師肖蘭被請來為孩子們上禮儀課,教他們打翻咖啡時要說“對不起”,上咖啡的時候要把咖啡杯放在桌上,而不是遞到顧客手中,對方道謝時要記得回一句“不客氣”。
僅僅教他們微笑、鞠躬,并說“歡迎光臨”,肖蘭就用了80分鐘。他們拖着長音,緩慢地吐出這4個字,卻經常是發出問候,就忘記動作。即便在肖老師面前記得爛熟,一旦在咖啡館,換了對話的環境和人,他們還是常常忘記。
客人問:“能續杯嗎?”
他們會反問:“什麼是續杯?”
“就是再來一杯。”
“再來一杯,還是再來兩杯?”
“他們的大腦儲存了很多漢字,卻不能理解這些字符的含義。”曹小夏說,“将他們放在這樣的‘小社會’裡,是為了幫他們豐富語言,提高與人交流的能力。”
(二)
每天,會有20多位顧客到這裡喝咖啡。很多人是第一次接觸自閉症患者,會像面對四五歲的小孩子那樣,聲音不自覺地放輕,有些人甚至會幫店員拖地、端盤子。有時,店員端上來的咖啡會灑出來,浸濕托盤裡的紙巾;幾個人同時點單,有的訂單會被忘記,如果點單時間過長,店員有可能轉身就走了……面對這些,顧客表現出特别的容忍。
這可不是曹小夏想要的。“要像對待普通的服務員那樣要求他們。”曹小夏說,“不要愛護過度。”她要求顧客适當地設置一些障礙,比如問店員“我要的奶包你為什麼沒拿”“我的攪拌棍呢”,來提高他們處理事情的能力。
曾有店員向一個女顧客提出拉手的請求,卻沒有被拒絕。曹小夏發現後立即提醒對方,應該直接拒絕孩子的請求,就像拒絕任何一位陌生異性唐突的牽手請求一樣。
曹小夏和家長深知,走出這間特殊的咖啡店,他們要面對的是現實的社會,過分的寬容會讓探索失去意義。
讓包括曹小夏和自閉症患兒家長在内的許多人發愁的是,自閉症患兒長大後,生活空間會越來越小。告别義務教育後,他們中的多數人将面臨無學可上、無處就業的窘境。
曹小夏見過一些成年自閉症患者長期被圈養在家中,行為問題日益嚴重,導緻暴力和自殘的行為。家長無法想象自己離世之後,孩子怎樣生活,甚至有家長産生了“帶着孩子一起離開這個世界”的念頭。
迄今為止,已有4000多人報名來當“顧客”。“來過這裡,你就知道自閉症是什麼了。”曹小夏說。人們越了解自閉症,自閉症患者受到的歧視、阻礙就會越少。或許有一天,這些人能從自己封閉的小世界裡走出來,融入更大的世界。
(三)
10年前創辦“天使知音沙龍”時,曹小夏隻是想用音樂來撫慰痛苦的家長。但她沒想到,當音樂聲響起的那一刻,那些自閉症患兒竟然安靜了下來。
後來,這些孩子能夠走上舞台,随着音樂跳舞。
慢慢地,他們表現出對同伴的牽挂,哪怕隻是見面後簡單地問聲好,對他們而言,也是很大的進步。他們還打破以往不肯與人觸碰、擁抱、眼神交流的禁忌,成為能夠彼此配合演出的夥伴。
由此,曹小夏相信,自閉症患者的情況是能夠被改善的。她帶着自閉症孩子去各地演出。以往,這些孩子到了新環境就會焦慮,有的人會不停地爬樓梯或找廁所。但久而久之,原本的刻闆行為被慢慢糾正了——他們到新環境之後不會緊張地大叫;如果演出時間發生變化,他們也能夠耐心等待。
現在,咖啡店給了她更多的信心。短短幾十天,多數店員已經能主動走向顧客,熟練地完成點單流程,并試着跟顧客交談。就連在咖啡館以外的場合,他們與人溝通的能力也有顯著的提升。從前,店員元元找不到包隻會原地亂轉,不停地說“丢了、丢了”,現在遇到類似的情況,他會冷靜地說:“沒關系,如果找不到,我們就去發失物招領(啟事)。”
(四)
每天都有自閉症患者的父母在咖啡店外徘徊,他們也想為自己的孩子尋一條出路。
曹小夏隻能拒絕。“實踐基地”能容納的自閉症患者非常有限,她不能随意接納陌生的自閉症患兒。在她心裡,這8個孩子想要真正尋找一份普通的全職工作,至少還需要在這裡進行兩年左右的“實習”。
與充滿希望的“8”相對的,是一個更加龐大的、令人擔憂的自閉症譜系障礙群體。2014年,據《中國自閉症兒童發展狀況報告》中的推算,中國的自閉症患者可能超過1000萬。而大齡自閉症患者的就業,還在民間自行探索階段。
曹小夏也關注過國外的大齡自閉症患者就業的問題。刻闆的行為模式使自閉症患者擅長做一些程式化的工作,但曹小夏不想用這樣的方式幫孩子們解決所謂的出路問題。
這份“不妥協”給了自閉症患兒及其家長以希望。
曹小夏一邊請老師給咖啡店的孩子上課,一邊籌建自閉症學校,她還跟上海市的一些咖啡店商談,希望讓這些孩子有機會到真正的咖啡店裡實習。
每個工作日的下午,咖啡店打烊後,店員元元會迅速地換掉工作服,背好雙肩包,跟其他孩子一一道别,然後快速步入地鐵站。他從容地掏出手機掃碼進站,融入乘地鐵的人流中,沒有人會察覺他的不同。對絕大多數自閉症患者的家長來說,這是他們能想到的孩子最好的模樣。
(吳迪摘自《中國青年報》2018年6月13日,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