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醉師,這個在刀鋒上行走的職業,并不太為外人所知。也許有人隐約知道手術中麻醉師的重要性,但是,麻醉師在手術中所面對的“多變風雲”,有時甚至是驚濤駭浪、千鈞一發的曆程,這是病人及病人家屬永遠也無法盡知的。
麻藥的最高境界是“安全無痛”。最佳的麻醉深度,是保證手術安全的基礎。麻醉太淺,病人會抽動、肌緊甚至嘔吐;麻醉太深,病人一睡西去,或者醒來卻站不起來,癱了。還有,比經驗積累更棘手的:病人對麻藥的個體差異,及夾雜的其他疾病。所以,每一台手術,對一個稱職的麻醉師來說,都是一場考驗;每一個夜晚,麻醉師都在擔心推出手術室的病人能否平安過夜,尤其對手術中有麻醉不順情況出現的病人;而每一個早晨,麻醉師奔向病人的路上,就像在等候宣判。
有一天,做了幾十年麻醉室主任、每次都能把病人平安帶回來的吉夫醫生,遭遇了一場意外。一個高壓180mmHg的病人經過控制,血壓回到正常後,要做一項手術。吉夫開始麻醉前奏誘導——鎮靜,肌松。他根據病人的身高及平時體現的心肺功能狀态,給予正常劑量用藥。然而,麻醉給藥還沒有5分鐘,病人就血壓驟降,竟然降得隻剩下80mmHg、40mmHg!這樣的血壓,将馬上導緻呼吸停止、心髒停搏。“我們立刻供氧,打升壓針,提高血壓,糾正危象。整個過程十幾分鐘,确實驚心動魄。”吉夫說。
“我不理解,高血壓病人的手術你應該參與過很多場,為什麼這個病人給你留下這麼深的印象?”
“因為血壓降得太快、太恐怖了!還沒有5分鐘啊!而血壓由高走低,再回升就比較困難,因為彈性比較差。血壓由高往低走,容易發生腦栓塞;由低到高,容易發生腦溢血。所以,搶救時,我們隻能小心地讓血壓逐步上升,不能一下升太高,不然非常危險。”
“你當時是否感覺已經拉不回他了?”
吉夫笑了笑:“是,有這個心理準備。”
“之後,這個病人知道醫生們為他做的驚心動魄的搶救嗎?”
“不,不會。病人和家屬永遠也不會知道。”
“就這樣永遠地沉默而過?是醫生的職業道德嗎?”
“也不是吧。沒必要讓病人緊張、多想。何況現在醫療環境也不好。”
“如果那個病人真的因此死亡,由于用藥量正常,你們是不是沒有責任?”
“不,有的。我們的教訓是,這樣的病人,心髒代償能力差,用藥量可以比正常劑量再低一點。不要聽他說自己能爬山、能爬多少層樓梯、什麼都正常之類的。”手術若是一艘船,麻醉師就是舵手。作為舵手,不僅要善于應對瞬息而來的驚濤駭浪,更要防患于未然。業内人士都知道生死一線的危情迫人。正是這樣,麻醉師一定要一直監護到他的病人在手術後“初醒”,必須把他送出去的病人帶回來。而僅僅“初醒”還不夠,他的牽挂一定會持續到術後次日看望過病人。麻醉師一天至少一個病人,有時甚至一天兩三台手術。所以,從業46年的麻醉師吉夫,睡覺時心都是懸着的。
這樣的情形,日複一日,麻醉師需要特别鎮定、堅韌的神經。到最後,麻醉師往往是肝病、高血壓纏身。職業病為這個高危崗位做出了簡單的注釋。
2009年退休的吉夫,現在也是高血壓患者,之前他先遭遇了胃癌襲擊。那個幾乎等于死刑宣判的報告到來時,他正在手術台邊。
那是個膽囊大手術的女病人。他的麻醉方案正在實施。這個時候,他已經胃脹難受了一個多月,什麼都吃不下,人暴瘦了十幾斤。書記勒令他去做檢查。那天,手術麻醉平穩後,他讓其他麻醉師盯着,自己去做檢查。切片活檢,前後半小時。晴天霹靂,他得到了最壞的結果。但是,他把報告放進口袋,回到了手術室。
手術室的門被敲響了。醫院的負責人沖了進來:“你給我出來!馬上出來!”
知道檢查結果的書記火急火燎。吉夫覺得這樣的領導很溫暖,但是,當時他沒有理睬。“這是我的麻醉方案,我不能讓别人插手。我必須做完。”
手術完畢,病人按時醒來。醫生按照喚醒程序,叫她的名字,檢查她的喉反射、眼睛反應、擡手反應。他确認把他的病人帶回來了。這個時候,書記在手術室外已焦急地等了半個多小時。
吉夫自己面臨大手術時,他沒有到外地挑選麻醉師,而是選擇了自己的同事。手術中,他的血壓忽然掉到70mmHg。“平時那麼好,突然掉得一塌糊塗。”但是,他的同事禁受住了考驗,他們沒有辜負這位優秀的資深麻醉師,他們把他安全地帶了回來。就像他把處在生命轉折點的那個女病人安全帶回來一樣。
“接到報告單,你真不害怕嗎?”
“害怕,心慌,”吉夫說,“可是,手術才做了一半。我想,反正就這樣了,我不能讓麻醉出問題。”
吉夫胃部手術後一個多月就上班了,那是1992年。他一直工作到2009年。現在,這位被醫院留用10年的醫生,終于退休了。他依然健康地活着。
(餘長生摘自河南文藝出版社《打敗時間的不隻是蘋果》一書,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