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獻雲
在翻譯界,有一樁著名的公案,至今人們仍争論不休,那就是關于MilkyWay的翻譯問題。争議緣起于趙景深1922年翻譯的契诃夫短篇小說《樊凱》(現通譯為《萬卡》)。在譯文中,趙教授将MilkyWay(銀河)翻譯成了“牛奶路”,被魯迅先生譏諷為“牛頭不對馬嘴”的翻譯。後來,在《教授雜詠》中,魯迅先生再次對這一誤譯進行了諷刺:“可憐織女星,化為馬郎婦。烏鵲疑不來,迢迢牛奶路。”自此,“牛奶路”便成為“誤譯”的代名詞,淪為翻譯界的笑柄。
西方将銀河稱為MilkyWay,有着深厚的文化淵源。據希臘神話中較為流行的一種傳說,衆神之神宙斯(Zeus)暗地裡和阿爾克墨涅(Alcmene)私通,生下了赫拉克勒斯(Heracles)。宙斯的妻子,也就是天後赫拉(Hera),擁有神奇的乳汁,據說吮吸了她乳汁的人會長生不老。宙斯為了使兒子将來能長生不老,就趁赫拉睡着時,偷偷把兒子放在赫拉身旁,讓他吮吸赫拉的乳汁。誰知赫拉克勒斯吮吸太猛,驚醒了赫拉,她發現吃奶的是赫拉克勒斯,便一把将他推開,推落人間。由于她用力太猛,乳汁噴薄而出,飛散天空,便形成了MilkyWay。赫拉克勒斯也因吸食了赫拉的乳汁,成為後來的大力神。
由此可見,在西方文化中,銀河其實不是河,而是一條路,一條灑滿赫拉乳汁的道路。而在中國文化中,牛郎織女的傳說家喻戶曉,銀河作為一條河的形象根深蒂固,除了“銀河”“天河”,漢語很少使用其他的形象來指代銀河(Galaxy)。因此,把MilkyWay譯成“牛奶路”,對不了解西方傳說的中國人來說,确實不知所雲,很難和銀河的形象聯系在一起。從這個意義上看,“牛奶路”淪為翻譯界的笑柄似乎一點也不冤枉。
然而,翻譯無絕對,“牛奶路”的譯文真的一無是處嗎?若幹年後,一些學者重新審視了這一問題,紛紛提出自己的質疑,甚至開始為“牛奶路”翻案。的确,孤立來看,将MilkyWay譯為“牛奶路”确實可笑,但深入到具體的翻譯語境,人們卻發現對與錯并不是那麼泾渭分明。
趙景深翻譯的這篇小說,描寫沙俄時代一個名叫樊凱(今譯“萬卡”)的九歲鄉下小男孩,因難以忍受備受虐待的學徒生活,在聖誕節前夕寫信給他祖父,懇求祖父接他回鄉下。趙景深翻譯的《樊凱》,并不是直接譯自契诃夫的俄文原著,而是轉譯自英文譯本,其中包含MilkyWay的那段文字是這樣寫的:
Thewholeskyspangledwithgaytwinklingstars,andtheMilkyWayisasdistinctasthoughithadbeenwashedandrubbedwithsnowforaholiday.
趙景深的譯文是:天上閃耀着光明的亮星,牛奶路很白,好像是禮拜日用雪擦洗過的一樣。
試比較後來汝龍澤的譯文:整個天空點綴着繁星,快活地眨眼。天河那麼清楚地顯現出來,就好像有人在過節以前用雪把它擦洗過似的。
請注意,在描寫MilkyWay時,英語原文用的是washedandrubbedwithsnow,即“用雪擦洗”。這裡就是把MilkyWay當做路來描寫,所以才能“擦”能“洗”,語言搭配才合乎邏輯,明喻的運用才合乎情理。因此,就這段話本身來說,譯成“牛奶路”似乎更适合語境,與“擦洗”的搭配更加協調,譯成“銀河”或者“天河”反倒令人困惑:“河”怎麼能“擦洗”呢?
謝天振先生在《譯介學》中就對“牛奶路”的翻譯給予了充分的肯定,認為其“既保留了原文中‘路’的文化意象,又避免了‘洗河’這種字面上的矛盾,進而保護并維持了原文的人物形象”。
然而,這并不能說明“牛奶路”的譯文就毫無問題。首先,這裡的milk并不是牛奶,而是人奶或者神奶、仙奶。見到milk就譯成“牛奶”,魯迅先生認為是“看慣了罐頭牛奶上的文字”的緣故,先生不無諷刺地指出,即使要譯成“路”,也要譯成“神奶路”啊!其次,即使譯成“神奶路”,這個關鍵的文化形象可能也不會被讀者所理解,應該采用文化補償的翻譯策略,比如以腳注的形式補充相關的文化知識,讓讀者明白這裡的“神奶路”就是漢語中的銀河。
事實上,在英漢語言中,由于文化背景的差異,同一事物采用不同的命名方式,這種現象還是很常見的。不僅是銀河,其他天體名稱也是如此。如漢語中以五行命名的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在英語中就是以羅馬神話人物命名的,分别是Venus(象征愛與美的女神維納斯)、Jupiter(主神朱庇特)、Mercury(信使、商業之神墨丘利)、Mars(戰神瑪爾斯)以及Saturn(農業之神薩杜恩)。通常情況下,翻譯這些星球名稱都要入鄉随俗,換成相應的譯入語名稱,如将Venus譯成“金星”而不是
“維納斯星”。
因此,将MilkyWay譯成“牛奶路”或者“神奶路”,即使不能算錯,也不是一種常規的譯法,隻有在特定語境下才可成立,而且還要加以注釋說明。一般情況下,還是要尊重譯入語的語言習慣,使用約定俗成的名稱來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