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我挽起袖口,手腕的兩塊紅褐色的痂就會露出來。它們出現在我手上已經有一個月了。很多人問,這些是怎麼出現的?
“噢,是外婆家床上的蟲咬的。”
大年初三,我們回外婆家。外婆家不大,我們四個人擠一張床。這些蟲很奇怪,床上睡了四個人,隻有我渾身紅疹。母親說,那些蟲是在為外婆出氣,怪我一年才來看望她一次。
我無話可說。歸根究底,是語言原因。母親從省裡最北邊嫁到了最南邊,回外婆家路途遙遠,隻有過年時母親才會帶上我,這使我對母親的家鄉話完全不熟悉。加上外婆上了年紀,耳朵也不大靈光。我聽得費力,一來二去便沒了交流。
外婆家在山裡。那是一座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房子。那裡燒柴火做飯,家家戶戶的廚房裡都有根大煙囪,水泥砌的竈台,炒出來的菜總蒙上一層醬油般的褐色。最難忍受的是廁所。夏天走進去,有許多嗡嗡的蒼蠅,讓我難受至極。
這些牢騷我以前從未提過。成年後,我以為自己算是大人,有了能表達不滿的權力。有次,我壯着膽子,蜷在被窩裡,開始絮絮叨叨數落:從打鳴的公雞,到臭烘烘的廁所,甚至魚塘盡頭的豬哼哼。
母親終于出聲,“我在這兒生活了十幾年,有缺胳膊少腿嗎?讓你一年就住上幾天,跟上刑一樣,不知道是誰把你養得這麼矯情。”
她真的生氣了,我不敢說話,沉默地聽着。沒想到母親話鋒一轉,語氣低緩地說,外公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見一面少一面。這番話讓我愣了一下,心髒好像突然被人按下去一塊兒。
我将“外公”轉換成“母親的父親”後,原本隔了一代的疏遠,現在卻能感同身受了。母親不止有我,還有她年邁的父親。
二
我的母親在家排行老七,是最小的那一個,這使得我對外公外婆的年邁後知後覺。等我反應過來時,他們已經八十多歲了。
小時候,外婆常帶我去她的玉米田摘玉米。那時,我和她相談甚少,有時候隻剩對視和尴尬一笑。
我們進了田,她開始說話,我費力去聽,可無奈對這陌生的鄉音實在沒有破解能力。她指向一簇玉米穗,嘴裡重複着“幾晃,幾晃”。我愣了會兒才明白過來,她說的是“金黃”。
她見我聽懂了,臉上笑出幾道褶子。那種笑,不單是開心,更像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歎氣,我們之間終于有了溝通。
這種心酸又開心的情緒,我明白得太晚了。
三
2017年的春節,我再度回到外婆家,發現自己柔和了許多。當我看見床單上的水漬,或是院裡被大雨沖得到處都是的雞屎時,我一聲不吭地跳過去,拍拍床單上的泥點,将水漬那面翻到外面。
睡了一覺後,我開始覺得渾身發癢。到晚上,一個個紅點冒出來,稍稍一碰就癢的難受。我沒有當着外公外婆的面說這件事,而是将母親喊出來,告訴她外婆的床上有蟲。母親說我做的對,外婆要是知道她鋪的床将自己的孫女咬成這樣,準會心疼哭的。
四
離開外婆家的那個早晨,我在被窩裡聽見輕輕的推門聲,接着耳邊響起紙張打開又疊好的聲音。我探出頭去,外婆看着我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指指我枕邊的兩百塊錢,說這是給我的壓歲錢。
吃過午飯,我們一家人要動身回去了。整理行李時,我偷偷将那兩百塊塞到母親手裡,小聲讓她把錢給外婆還回去。
一切東西歸置完畢,我和父親坐在車上。過了幾分鐘,母親從低矮的木門裡鑽出來,後面跟着步履蹒跚的外婆。
母親上了車,告訴我,錢還給外婆了。我舒了口氣。但接着她又說:“外婆都哭了,問你為什麼不要她的錢。”這是我又一次聽到“外婆哭了”,但母親臉上沒有難過,她是帶着笑說的,一臉欣慰。
車窗外不遠處,外婆站在那兒暗自抹淚。我打開車門,跑過去輕輕抱住她。外婆身材矮小,被我突然一抱吓住了。過了幾秒,她反應過來,也輕輕抱住了我。
自我有記憶以來,這是我和她之間的第一個擁抱。這個擁抱來得很晚,還好也不算太遲。
(沈約摘自《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