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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敦厚

時間:2024-11-05 06:18:09

聽過鐘阿城先生的一次訪談,他教讀者怎樣判定一部作品是否偉大:要看小說看上去是否像幾個聰明腦殼在打架,若像,寫得再俏皮,也隻能入暢銷書排行榜,而不能列入影響數代人的作品之列。

換句話說,一流的寫作往往沒有這麼聰明外露,作家隻像一位農民一樣耕耘,沉浸在人物叵測的命運中,絕不可能有心思每分鐘都在講俏皮話。

這下,我終于明白《圍城》為何一度在文學價值上被争論得很厲害。

這部小說的開頭,太像“幾個聰明腦殼在打架”了。“蘇小姐身段瘦削,輪廓線條太硬,就像方頭鋼筆畫成的,”“鮑小姐被叫作局部的真理,因為真理總是赤裸裸的,而鮑小姐并未一絲不挂。”每一頁、每一節、每一個人物出場,錢锺書先生都奉獻了讓人永生難忘的毒辣刻畫,然而,讀者的注意力,很可能被這些聰明絕頂的比喻分去大半,以至于讀到第三章人物的形象還有一點虛浮。

記得楊绛先生回憶說,1944年,锺書先生開始寫作《圍城》時,家境非常困頓,楊先生去小學謀求教職貼補家用。為了讓锺書先生少受時局和開銷的影響,楊先生辭去仆役,自做“竈下婢”。因此,锺書先生“每寫幾頁都要給竈下婢看的”。可能正是基于這種苦中求樂的心态,《圍城》一開始就陷入了俏皮諷喻的汪洋中。這些比喻就像口含九制橄榄,讓人回味半天。可你且想一想一張嘴含入七八顆橄榄的樣子。

然而,這部小說還是擺脫了“聰明過度”的可能性,逐漸變得深沉樸素。為了結婚,孫柔嘉使出了秘而不宣的手腕,而方鴻漸也順水推舟入了圍城,各種婚後的龌龊就像皮袍底下的小咬一樣出現了……寫到這裡,锺書先生已經很少說俏皮話,他也不再每寫幾頁都要興沖沖拿給楊先生看了。連現實生活中的他,在飯桌上也不再妙語連珠。那是一段沉靜的時光,锺書先生完全沉浸到方鴻漸的命運裡,連他緊緊貼着眉毛的黑框眼鏡,也顯出了那種似笑非笑的無奈。

小說始于聰慧,終于敦厚,以一個洗盡鉛華的收尾,擠進了一流作品的行列。

(田龍華摘自《今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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