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開往大城的綠皮火車搖搖晃晃,慢悠悠随意停靠,車上各色皮膚的人散淡交談,仿佛上了這樣的列車,誰都不急着趕往目的地。
對面的爺爺忽然開口:“AreyouChinese?”我們點點頭:“yeah,weareChinese!”爺爺笑着說:“哦,中國人?”我們幾個瞪大了眼睛,這是從機場出來至今,聽見的第一句中文。我們問他:“爺爺你會講中文?”他伸手比劃:“一點點,little,little。”
爺爺從他的皮包裡拿出一個用塑料袋裹了兩層的薄薄的舊書,認認真真遞給我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這是我學習中文用的書。”我雙手接過來,《國語潮州會話》,類似一本小字典,前面一句泰語,後面跟一句中文。
舊書分很多種,有的頁面泛黃腐蝕的味道生猛,一看就是藏在書架最左邊最上閣,很久沒人翻過。
最動人的舊書一定是那一種,搭在手上軟塌塌,翻起來有極淡的腐樹脂的味道,你知道它的主人一直翻看,所以少了看一次少一次的心理負擔。
這種軟軟的舊書浸夠了主人的手溫,又收藏了看它的人一路以來的蹙眉與靜默,慈眉善目,有了佛相。
我接到爺爺遞過來的舊書,莫名覺得心頭柔軟。我用蹩腳的英文和他交談,知道他今年72歲,一直單身。母親是潮汕人,他的母親跟随父親16歲來到泰國,就再沒有回過中國。他出生在泰國,自學中文和日語,泰國的英文普及率沒有那麼高,所以英文也算自學。
他每天坐三個小時的火車從大城到曼谷,轉上一整天,再從曼谷坐火車回大城,他說這一趟列車很慢,路上遇見各國的人,可以彼此交流,他說老人家不能一直憋在家裡,要出來走走。
我說,“我好羨慕你的生活,你知道嗎?現在很多年輕人大學畢業就不再學習了!”
他連連搖手說:“Thatsoundssosad,IsthereanoldsayinginChina,活到老學到老?thereisalongtime。”
我豎大拇指給他,他孩子般羞澀地笑,連連搖手。
我向他請教簡單的泰語,像蹦豆子一樣一串串講出來,他把手高高擡起緩緩落下,說語言要很慢很慢地講,就像音符,bangbangbangbang。
我笑着講,我總是怕時間不夠,想多學一些。他說,EverythingisOK,don'tworry。
我重複他的話,EverythingisOK,don'tworry。
心像被什麼擊中。
一直想在旅途裡尋找東西的緊張感好像融化了一些。
我一直很擔心明天,擔心時間太少步子邁得不夠,想飛速行走,想跑,想搭上動車、高鐵……我想快一些,得到的多一些……包括在旅行之初,一邊想自由自在看風景、一邊在攢文章,一邊想拍美照裝x,一邊又想不梳頭不洗臉穿拖鞋活得像個流浪漢……擔心時間不夠總想抓緊時間把一切做個遍,又因為心思太急釋放出來的侵略性讓很多事情事與願違。
我深知自己外強中幹,比誰都勇敢,比誰都膽小,看似聰明無比,又比誰都傻x。
我怕明天,怕未來,怕家長裡短柴米油鹽又羨慕孩子柔軟的小手搭上媽媽手裡的溫存。
火車突然停靠,大家集體下車,不知什麼原因,我們要換一輛火車繼續行走,爺爺解釋說,經常會出現這樣的狀況。我問他,那我們到大城的時間會晚點嗎?他搖搖頭,不會晚太多。
這裡的火車票并沒有座位号,如果用我一貫的行為方式一定要疾步過去,第一個跑上火車在空無一人的車廂選一個自己最喜歡的位置,看着後上來的人一個個坐下。
可是這次我隻是慢吞吞跟在人群裡,我知道無論我以怎樣的坐姿怎樣的位置坐上列車,都會和所有人同一時間到站,既然不知道急促的意義,又在追趕什麼呢?
我呆呆地望着窗外路過的芒果樹,一隻布谷鳥站在樹尖,她也呆呆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