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駱七
01
“你不要臉!”
跟前的女生因憤怒而花容失色,在她巴掌即将落下的前一秒,杜識泠如天神般降臨了。
“你鬧夠了沒有!”他鉗制住她,防止她進一步向我撒潑。
我一點沒覺得怕,叉着雙手饒有興緻地盯着那個女生。
“你不是第一個。”我對她說,“但你卻是最固執的一個。”
想起昨天走在大街上,卻被人無緣無故迎面扔了一隻坡跟涼鞋,我實在難以淡定,正要撩起袖子和眼前的始作俑者大幹一場,杜識泠不合時宜地擋在我跟前:“喂,給個面子。”
“你這次動真格了?”
“你說呢?”他回答得太過理所當然,我倒有些語塞了。
“很好。祝你們能熬過一周紀念日。”我丢下一句狗血十足的台詞,心裡漏掉一拍似的,竟隐隐有些難過。
02
出于杜識泠這次的反常表現,我馬不停蹄地調查了那個女生。
她的名字叫阿珍,容貌模糊,總穿着一條白色長裙,走路似乎在飄。她就像古代的女詩人,沒事就愛傷春悲秋。她有一個黃格子的筆記本,上面寫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她說那是詩,後來我讀過兩首,實在覺得那東西狗屁不通。
比如她寫:你飄逸的頭發,是我溫柔的歸宿。她當自己是頭皮屑嗎?
她又寫:我願意為你生,為你死,為你徹夜不眠失聲痛哭。
這樣無厘頭的深情實在讓人難以捉摸。
據說,在沒和杜識泠交往以前,她就寫了整本的詩,然後她就拿着這本詩告白去了。杜識泠說自己也沒看懂她寫了什麼,就在他快忘了她時,她跑來問他有什麼感想。他左思右想半天想起這姑娘是他床頭那本催眠書的作者。于是他眉開眼笑,說好得不得了。
他并不知道,那最後一頁寫的是,你做我男朋友好不好?
阿珍自然美得不得了。
然後他們就談戀愛了。
03
如杜識泠所說,後來他倒真喜歡上阿珍了。但他說他是很容易喜歡上一個人的。但像阿珍這樣主動來跟他告白的,卻是頭一個。
他扳着手指頭給我數,自己大概談了六次戀愛。然後他扭過頭來問我,“你呢,林格子?”
我一口飲料嗆了嗓子,然後對他伸出兩個指頭。
“林格子,你騙誰呢。”
“是兩次。”我說,“一次真心,一次假意。”
“那麼你對我呢?”他用那種小鹿般純潔的眼神看着我。
我覺得臉頰有些燙,于是将飲料吐了他一臉。
在我們學校,誰都知道,要和林格子談戀愛是件簡單的事,隻要你能讓她覺得開心,她就願意挽你的手。
我知道我有張冷豔的面龐,這歸功于我久未謀面的爹。
但我不會同杜識泠談戀愛,因為我們太像了。我們總是眼看着身邊的人離去,卻不會為此感到難過,我們是不會從對方身上得到快樂的,隻有挑戰。
“如果我厭倦了快樂而想要挑戰呢?”他舔一舔嘴邊的飲料,目光透着一股狡黠。
我仍然看着他笑,“那你認為呢?”
他不置可否地聳聳肩,不再說話。
04
認真說起來,我和杜識泠的緣分十歲那年就有了苗頭。
那一年,他爸爸在清水街開了一間雜貨鋪,正好就在我媽的裁縫店旁邊。
我和杜識泠在二樓的房間是挨着的小閣樓,那種木質的房子隔音效果很差,我們常常躺在床上說話。
有天夜裡,他家的鋪子該關門了,我躺在床上聽到一陣噼裡啪啦的聲音,我下樓去,在小廳看到我媽,她伏在桌上,旁邊的酒瓶裡剩下不多的酒水。我皺眉,轉頭去開門,便看到杜識泠站在我家門外。
“我爸好像中風了。”他說。
他的嘴唇蒼白。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那樣緊張的表情。
那年他爸四十六歲,但頭發已經白了一半,雜貨鋪沒人時他就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曬太陽。
那天夜裡他從貨架的梯子上摔了下來,頭砸在櫃角上,他翻着眼睛,沒了絲毫意識。
後來救護車來了,醫生把他放到擔架上,杜識泠神色木然地追過去。我伸手拉住他,“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他頭也沒回。
但是我卻跟着上了車。
因為那一刻,他的眼睛像冬夜寂寥的星,微微的光亮搖搖欲墜,讓我不由地想要捧起雙手把那絲微光護住。
不過後來它還是熄滅掉,成為我心間難以彌補的憾事。
05
我從沒見過杜識泠的媽媽,據說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她出去買菜,然後出了車禍,杜識泠說,他看到地上有很多血,她就那麼歪躺在地上。那時他爸爸把他攬到懷裡,沒再讓他看第二眼。
但隻那一眼,他此生也不會忘記了。
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他掉過頭來對我說,看到他爸爸躺地上的樣子,讓他想起了曾經躺在大雨中的媽媽。
“我不想失去他。”他嗚咽着說。
我伸手摟住他,卻什麼也沒說。
後來,他爸爸在床上躺了四個月後,在一天夜裡,安安靜靜地離開了。
那是前年的春分。我和杜識泠剛升到高中。那時他已經冷靜許多,他打理好爸爸的後事,招了短工幫他看雜貨鋪,然後每周按時去補貨。除此之外,他仍然正常上課,隻是常常在課堂昏睡。
他曾和我讨論關于退學的問題。
他躺在小閣樓的床上,敲着門闆問我,“林格子,你覺得我不念書好不好?”
我跳下床,咚咚咚敲開他的門,把床頭的鬧鐘丢過去砸他。
他埋着頭沒說話。
過了很久,他才用極低的聲調說道:“現在我覺得隻有錢是不會離開我的。”
我身子晃了一下,突然覺得站立不穩。那一刻我有些絕望地想,曾經貼着牆壁談笑的歲月再也不會有了。
我甚至想對他說,杜識泠,你還有我,我也不會離開你。
可我張張嘴,沒來得及說什麼,我媽就已經在隔壁耍酒瘋了,她悲情的表演時刻到了,我是她生命裡唯一且最忠誠的看客。
我快步離去,回頭,看見他的面容掩映在燈光裡,明明滅滅,模糊得無法看清。
06
那天的事情後,阿珍知道了我和杜識泠沒談戀愛,她覺得誤會了我,巴巴地跑過來給我道歉。她還把自己寫的詩給我看,然後我們就莫名其妙成了朋友。她在我面前提的最多的三個字就是杜識泠。
可我沒想到有一天她會挽着别的男生的手來找我。
那是星期天,她跑到我家店裡敲門,我去開門,阿珍靠在牆壁上,那男生站在她身邊。據說她又談了場戀愛,男生是籃球隊的中鋒,身高幾乎一米九,足足高了杜識泠一個頭。
“進來吧。”我說。
阿珍撞了我的手肘,擠眉弄眼地看着一旁的男生,低聲問我,“怎麼樣?”
“你要做什麼款式的裙子?”我頭也沒擡。
這時候我媽晃晃悠悠下了樓。她穿着睡衣,胸前有一大片污漬,活脫脫一個怨婦。阿珍看看她,又看看我。我忽然覺得胸腔裡憋了一口氣。
自從我爹林北原回來騙走她一筆錢之後,她對什麼東西仿佛都提不起勁來。
我14歲就被迫學着制版了,做衣服這件事我輕車熟路。基本上都是她接活,完了她喝酒,我悶頭在桌子上忙着裁衣。
有時她喝高興了就會問我,“林格子,你是不是覺得我挺對不起你的。”
我說不是我覺得,是事實。
她聽了也不接話,就悶頭喝,非喝到爛醉為止。
我氣壞了,在她去杜識泠家買酒前,搶先把酒悉數倒掉。杜識泠來阻止,我索性坐在地上不争氣地流淚。
我從沒那麼丢人地哭過,據說我還隻有兩歲的時候,跌在地上也隻是若無其事的眨眨眼,因為我曉得沒人管我,那時她管自己都管不過來,整天就知道哭。
我說我怎麼這麼倒黴,攤上這樣的媽。我越自強她越堕落,真當我是女超人啊。
杜識泠坐下來哄我,“你怎麼能是超人呢,超人都是大背頭,将來要秃頂的,那得是我這樣的男人。”然後他看着我大聲傻笑起來。
我轉過臉,在他的眼裡看到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東西。但我确定,那是愛情。
一秒鐘之後,我為自己這樣的确定感到羞愧,我怎麼能這樣輕易就相信我看到了愛情呢?
07
回過神來時,阿珍和她的巨人男朋友依舊看着我和我媽。
“你要做什麼款式的裙子?”我繼續公式化地說道。
“就這個。”她硬邦邦地說。那樣子就像我們要打仗似的。
“押金一百,下禮拜過來拿裙子。”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百塊,拍在桌上扭頭就走。
“林格子,來給我捶捶腰。”她剛一走我媽就開始使喚我。
“我要去拿貨。”我口氣淡漠,她不吱聲,隻眼巴巴瞅着我,我心軟,又應了她的要求。後來她還學會了跟我撒嬌,像個小女孩似的,一點也不知羞。
給她捶完腰我打算去找杜識泠,讓他載我去拿貨。剛出門,就看到站在門邊的阿珍。
“我還沒量尺寸呢。”她說。
“不用,我都背下來了。”
“格子,要是我還喜歡杜識泠,卻和另一個人在一起是不是很不好。”
我擺擺手說:“沒事,這頂多是女流氓行徑。”
“林格子。”她嗓門忽然高了一下,然後又低下去,“我走了。”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丢了一隻涼鞋砸了我的腰,那時候這姑娘多彪悍,一股子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樣子。
我是真生氣了,我很少跟人這麼發脾氣,我就和兩個女人用這口氣說過話,一個是我媽,另一個就是阿珍了。
08
我給阿珍做好裙子的第二天,一大早就下了場雨,我躺在床上聽到送牛奶的聲音,拉開門就看到杜識泠的鋪子外面站着一個女人,她沒打傘,就貼着牆壁站在房檐下面,衣服濕了大片。
“大嬸,雜貨鋪這麼早還沒開門呢?”
她發青的嘴唇顫了顫,似乎要說什麼,但到底沒說。
“那你要不要過來避避雨?”
我沖了熱茶給她,她一直坐着,不吃也不喝,神情卻顯得有些飄忽。
“那雜貨鋪的孩子是叫杜識泠嗎?”半晌,她才開口。
“對。”
話音未落,就見杜識泠冷着臉站在門外。
“林格子,要你多管閑事?”他目光轉向那女人,“我媽早就出車禍死了。你快走吧,别自讨沒趣。”
女人臉上的表情更加凄楚,“杜識泠,你不信問你爸,我知道他恨我,但他總不能叫你不認我。”
“他死了。”杜識泠冷冷地說完這句話,然後便隻留下一個冷漠的背影。
我攤攤手掌,露出一臉的無可奈何來。
09
她沒有死。那個在大雨中倒在血泊裡的女人和他們并沒有關系。
她隻是在他還隻有六歲的時候,同一個脖子上挂着金鍊子的男人跑掉了。
他在南方做五金生意,是個腰纏萬貫的老闆。但是沒兩年,他就敗落了,因為貪污的數量龐大,股東們告發了他,他當即被判了刑。
那時候,她身無分文,卻沒臉回來。她在中介外的長椅上坐了兩天兩夜,後來有個有錢人家請她做了保姆,她小心伺候,雇主誇她做事周全,就是眉目間總也看不到歡欣。
她在雇主家幹了八年,老太太過世後,終于打算回來看看。
那天她六點下了火車,到這店鋪時,她站在櫃前,目不轉睛地看着低頭算賬的杜識泠。
“您要什麼?”杜識泠頭也沒擡。
她卻紅了眼,“我……”她一張口就頓在那裡,仍然沒臉說出我是你媽媽這樣的話,因為她知道自己是不配的。
她一直僵立着,他心下覺得有些蹊跷,便問,“您要找什麼人?”
她仍不說話。“抱歉,請不要耽誤我們做生意。”他說。
在他走到門邊要送她出去的時候,她沖口而出:“你認得嗎?我是你媽媽。”她竟真的開了口。
“胡說什麼。我媽早就死了。”杜識泠怔了怔,終于将她推至門外,重重掩上了門。
他從櫃台下的夾層拿出那張照片,黑白照上,是她年輕而俊俏的臉,即使歲月添了她的滄桑,那輪廓卻仍然熟悉。她就在門外怔怔地站了一夜,直到外面下起雨,才恍然回過神,向房檐下靠了靠。
然後出門拿牛奶的我就看到了她。
10
杜識泠仍不和她講話,冷着臉沒什麼表情,卻在二樓給她收拾出一個房間來。
“這樣成熟才算得上男人嘛。”我拍着他的肩膀說道。“這個。”他塞在我手裡一小團布包。那裡面裹着的是一枚戒指和一張一寸照。
“那天爸爸登着梯子在貨架上拿的東西,就是這個。”杜識泠說。
他們結婚時的戒指和她那張照片,他一直藏在貨架的頂端,有些想念的時候,就在夜裡拿出來看看。但那些年裡,他從沒對杜識泠提過關于她的半個字。
“他是愛她的。”我說。
杜識泠沒做聲,隻是忽然抓緊了我的手。半晌,他問我,“她愛他嗎?”
“我想她現在意識到了,還不算晚。”“如果他現在還活着,也一定會善待她的。”杜識泠說。
于是她留了下來,她幫杜識泠照看雜貨鋪,那雙長滿老繭的手做什麼都顯得遊刃有餘。
我媽有時靠在門邊,看着她發呆,顯得很惆怅,“你說她這叫浪子回頭嗎?”
我知道她心裡還惦記着我爹那個王八蛋,我從沒見過像她這麼死心眼的女人。
“女人總歸是比較心軟的。但沒準我也有希望。”她繼續說道。
我從前不知道她是怎樣讓自己的心這樣流血流淚而不死去,但在那一刻,我明白了,她已經天真到盲了眼。
可就在那段時間裡,我媽的賬戶裡忽然出現好大一筆錢。
我爹拿着騙她的那筆錢同别人做了生意,他才發現,自己除了花心之外,原來還有這種天賦。他給她打了那一筆錢,算是補償,他甚至說出如果我們需要,他還會定期給我們生活費這樣财大氣粗的話。
那天下午他特意打電話來通知我他的這點恩典。“如果你想補償金錢,我們自然歡呼雀躍,但不要同我們談感情和虧欠。”握着那聽筒的時候,我顯得格外冷靜。
我挂斷電話,然後轉身看到一直站在那裡的媽媽。“多少錢?”她抖着嘴唇問我。“多少也不算多。”我神情淡然。
但她卻哭了,她說她一點也不想要那些錢,她想要愛情啊。
“這世上哪兒來那麼多愛情。”我笑道。“對,對——有這些錢總歸是好的。”她呆立半晌,終于喃喃說道。
那一刻,我心裡莫名空了一下。也許每個人都有那麼一個想要傾其一生去愛,去相伴的人。但是那個人,他真的會在意你的傾心嗎?
11
周三時,阿珍來拿衣服,她遮遮掩掩,滿臉青紫。我問了句,才知道她昨天在學校甬路上和一個女生打了起來。她們扭着對方滾到草坪裡,她的白色長裙被扯破了,嘴角挂着血漬。
她的新男朋友看着她的目光有點恨意,他說,阿珍,咱倆完了。
他轉身時停了一下,似乎等着阿珍解釋,但她隻是擡手擦了擦自己的嘴角,轉身走了。
原來,阿珍找巨人男朋友隻是因為那時候杜識泠和年級裡一個比較混的女生好了,她氣不過,想着自己也無須單戀一棵草,可她始終對新男友熱絡不起來。
直到有一天,杜識泠把那個女生甩了,那個女生沒咽下這口氣,讓江湖大姐去教訓杜識泠,但她一個巴掌剛打下去,杜識泠還沒說什麼,阿珍就沖過來了,那時的她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生猛,“嗖”一下就撞倒了那個女生。
戰争結束了,阿珍擦着嘴角,一隻手摟着自己被扯壞的裙子,一瘸一拐地走向杜識泠。
杜識泠把自己的襯衣系在她的腰上,然後他倆誰也沒說話,就那麼一前一後地走着。
“你還會給我寫詩嗎?”也不知過了多久,杜識泠悶悶地問了一句。
阿珍撩一下擋在自己額前的亂發,忍着笑說,“看心情啦。”
12
後來他們真正地談起了戀愛。“真正的。”杜識泠對我說的時候神情端正,“林格子,你知道嗎,人這一生,你總會遇見一個自己想要傾心去愛的人,如非這樣,你的人生,也實在太失敗了。”
我低着頭笑了笑,說,“對啊,太失敗了。”“你怎麼了?”杜識泠忽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眼睛,“你為我高興得淚流滿面了?”
“狗屁啦。是風太大了。”
我别過臉,淚水終于慢慢滑落下來。就在那一瞬間,我恍然想起某一天,在杜識泠無助的眼神裡,驟然熄滅的那一盞燈。我曾無數次把我們歸類為同類人,我總是幻想着我們會惺惺相惜地走完這一生。
可事實上,我們終究還是不一樣的,他已經找到那個願意為他點燈的人,而我的世界,在他離開以後,也最終隻剩下一片虛無的永夜。
我突然想起寫在阿珍詩集扉頁上的那句詩——“那年的杜鵑已化成次年的春泥,為何,為何你的湖水碧綠依然如今?那年的人事已散成凡間的風塵,為何,為何你的春閨依然年年年輕?”
如今細想,杜識泠,你便是我生命中碧綠的湖水和盎然的春閨。你離去,我便化為倦鳥,日日啼唱,這曲無人應和的昨日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