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離開河北,去武漢念書的路上,于火車中遲鈍地發現,是從秋天重新步入到夏天。窗外的植被由夾雜着枯黃的樣子漸漸染成濃綠,來回推動的食品車從餅幹轉換成冷飲。最終下車的時候,我發現全身的衣服都被濕漉漉地貼緊在皮膚上。地面,是灑水車剛剛經過留下的深灰色,頭頂,是格外烈格外暴躁的驕陽。
我尋找從火車站到學校的擺渡車,也同時尋找跟我一樣要入學的夥伴。然後我看見了一個少年,他和我一樣,長袖大褂,汗流滿面,眼神裡充滿期待伴随焦灼。他腦袋上的帽子歪向一旁,有些滑稽。
我們是一起上車的,車子的所有窗戶全開。把手伸向窗外,風把寬大的袖子吹得大聲響動。
然後,我的手,就突然抓到一隻帽子。那是一隻黑色的帽子,上面有幾個英文字母。我看了看,想起來是方才那個少年的。鬼使神差,我把它塞到了書包裡。就當是新生紀念啦,我悄悄地想着。
果不其然,少年挨個問坐在車窗旁的人,問有沒有看到他的帽子。也同樣果不其然,根本沒有人注意到我那迅速而隐秘的小小伎倆,他們都對男生遺憾搖頭。
兩天之後,所有人穿上軍裝,開始操場上的被虐曆程。我錯帶季節的衣服,并沒有給我帶來太多的困擾。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沒有誰是特殊的。然而我還是輕易從人群中找到了那個男生,那個我挂在床頭的帽子的主人。他是另一個系的一個班的班長,帶着全班同學跑圈,仍然是汗流滿面,我看他的樣子,忍不住想笑出聲。多有趣啊,他不知道他的帽子去哪兒了。
追蹤他的軌迹,我看到了他們班訓練的地方。從此以後,隻要是無聊地站軍姿,我的視線永遠是在他們班那裡。偶爾,還會笑——“你的帽子在我這兒!在我這兒!誰讓你不懂讀腦電波呢。我腦電波開了一萬分貝,正跟你喊你的帽子在我這兒呢!”
後來,有那麼一天,他一個人,突然走到我這裡來。“同學,你認識我嗎?”
正坐在草地上歇着,有一搭沒一搭看着他的我,快要吓暈了。
“我,我不認識你啊。”我說。“哦,我剛上了個廁所,回來就找不到我們班了,大家穿的都一樣,你了解的。剛來嘛,我同學的樣子我也記不清。那,我就隻能挨個每個營,問他們認識我不。”
“你可真聰明。”我說。“哈哈哈,我看你跟我笑,我還以為你認識我呢。”
“你們班,在那邊,剛才你們排長帶隊踢正步,踢那邊去了。”我随手往那個方向一指。
他看了看,往過去跑了兩步,突然又回來。“哎嘿,你咋知道我,和我們那個方隊的?”
找不到合适的詞,我又快要吓暈了。他看我語結的樣子,沒有辦法,也還是趕快跑走了。
喂喂喂,你的帽子在我這裡呢。你就不打算問問我是誰嗎。我的腦電波放了兩萬個分貝,但是很不幸,他不僅沒有聽到,而且連我同學也沒有聽到。他們都聊八卦啊,侃明星啊,誰會在意一個發生在半分鐘内的問路呢。
很快的,我病倒了,上吐下瀉,非常猛烈。去校醫那裡看,是水土不服。校醫給我開了假條,以及一種叫“思密達”的奇怪止瀉藥。我在網吧裡跟父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視頻,旁邊還放了一卷我非常有先見之明帶來的衛生紙。我媽說:“我有個同學,他兒子啊,我才知道也是你們學校的新生,不打算見見面嗎?我喊他照顧照顧你呀。”我說,可别了,這陣子都軍訓呢,特别累,不方便。
不過那天晚上,還是有人在我樓下宿舍喊我了。我打開窗子,看到我床頭帽子的主人。我下樓去,他問我,我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我媽媽的同學的兒子,所以才知道他的方隊的。我左思右想,點點頭。他說,以後你别在電腦上對着父母哭了,他們太遠,着急,又幫不了你,你找我就好了。我左思右想,又點點頭。
軍訓結束是漫長的十一假,我沒有回家,窩在宿舍看小說,一本接一本。偶爾也跟他發些短信,聊聊天。如果湊巧都賴了床,吃飯的時間同步,那麼還會一起去食堂。我喜歡他大人一樣的笑容,他每次都要說一句,你可要照顧好自己啊。終于有一次,我說我們新生入學時,我還看見你了,上的同一輛班車。他對那個時候的我完全沒有印象,隻是說,好倒黴啊,帽子丢了。
十月五号的時候,我們倆終于約出去,去外面逛一逛。905路公交上,有很多帶着小孩的年輕女士。我不是喜歡小孩子的那種人,然而他是。他跟小朋友握手,小朋友扯他眼鏡玩,喊他叔叔。他說:“不要客氣啦,大家都是同齡人。”我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嚴肅臉:“有什麼好笑啦。”我說,你有沒有注意小朋友和他媽媽的表情啊,太好笑了。他也終于繃不住了。
我們去了紅樓,那是100年前的湖北軍政府遺址,房屋的構造跟現在很不一樣。我們走到大廳裡,擡頭望向螺旋的樓梯和華麗的天花闆裝飾,看到有一些光芒混合着安靜的塵土,下落。“如果我是民國的學生,應該也會跟着一起去起義什麼的,我會想念那個年代。”
“那我跟在你旁邊,保護你咯。”他随口這麼一說。
然而我是有點恍惚的。我想,在那個動亂的時代,每個人都會容易激動,每個人都懷着一些遙遠和澎湃的理想,但是有一個人,說在旁邊保護我。我看着他灰色的衛衣,覺得有一湯匙那麼多的傷感,也有些毛茸茸的不确定。
“喂,你有一個……”我小聲說。“什麼?”他問到。“沒什麼。”我咽下去“帽子”這兩個字。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拿了他的東西,我不想讓一切太刻意起來。
假期結束,宿舍的女生從家裡紛紛回來。他們問我十一去哪裡玩了,我說隻有一天出去了,跟同鄉人,是另一個系的一個班的班長。“哦,是他啊,”舍友說着,“那個非常挺拔的男生,我就想嘛,該是北方人的。”“哎呀呀,原來你們軍訓時都在看人家啊,我還以為就我悄悄看呢。”
我是有一點小驕傲的。你們都不知道呀,我還有一個關于他的秘密呢,我跟你們,總歸是不一樣的。
日子開始轉冷了,十一假期結束,我從北方拿來的衣服,正好用得上,不由竊喜,其實這樣帶行李是對的。當然啊,我有一次碰見他,看到他也是穿着當時下火車的那套衣服。
他的旁邊,還走着一個很漂亮的女生。他看着我的腦袋,有點驚訝:“哎呀,你的帽子,怎麼跟我的一頂一樣呢。”
我裝成不明白的樣子,把帽子拿下來,給他看。“真的哎,一模一樣。這裡,那裡,都一樣一樣兒的。”
我把帽子拿過來:“哎呀老鄉,估計我們是從同一個地方買的吧。”
他跟女孩子走遠了,我盯着自己的影子,有點兒酸楚。他那麼聰明,肯定能看出來那就是自己的帽子,那些蹭出來的毛邊,他怎麼會不記得。帽子字母上用圓珠筆寫的一個L,他怎麼會不記得。他知道我跟他一起坐過同一輛車,他怎麼會想不到。
一整天來,我都那麼盯着自己的影子。影子上的頭頂部位那一小顆突出來的地方,顯得那麼尴尬、不合時宜,令我難過。
後來,大家都知道,那個女孩是他的女朋友了。在這個校園裡,隻要人長得好看一點,性格好一點,是很容易被大家知道一舉一動的。我想,我是不會給他發短信了吧。他偶爾也會發一些消息給我,但我隻是“哦”“嗯”“呵呵”。
他再也沒問過我帽子的事兒,我也假裝,那頂帽子就是我的了。在那所學校的所有時光,隻要能夠戴帽子,我就會戴。甚至越來越大膽起來,敢在他所有會經常路過的地方招搖走過,即便看到,也沒有一點點所謂的愧疚、害羞或者期待之類。
誰也不知,誰也不問,這頂帽子是我一段隐秘、有趣,濃綠中夾雜一些枯黃的心事。
你是比夏日更長的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