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北方一個安逸幽靜的八線小城,之所以講它是“八線小城鎮”,是因為我一直搞不懂縣城到底應該在一二三線城市裡有沒有排名,隻能浮誇地把它拉到最末端。
小時候的我被父母庇護得很好,即便在這般小的地兒,他們也不允許我輕易胡亂跑,我玩耍的空間僅限于我家樓下的那顆老杉樹下。幾度春夏,都隻有那棵老杉樹陪着我一個人摳泥巴,捉雄蟬,采野花。最滿足的,就是夏日裡我穿着爸爸穿舊泛黃的白色大背心靠在老杉樹下舔冰棒。它幫我擋住所有日光斑駁。
每每晌午過後,樓前的一排老杉樹下都會陸續有婦女們搬着闆凳拿着毛線球下來納涼織毛衣,慈眉善目的溫柔。那種暖暖的安詳,使我看到就會充滿滿足感。莫名安心自在。
隻是歲月緩慢流淌,靜悄悄帶走所有溫柔。
父母離異的消息傳遍街道,我心裡安逸的小城堡突如其來遭到坍塌。那時候我還在念小學,從不懂父母分開生活會給我帶來怎樣的影響。我曾搞不懂那些小哥哥姐姐們為什麼到了一定的年紀再也不在老杉樹下摳泥巴,總覺得是他們功課太多再無閑暇。可我不再去老杉樹下的原因,卻是那些往日裡我覺得慈眉善目在老樹下納涼的老婦女們,他們用着我能聽到的分貝在“閑話家常”着我家的故事。聽到最多的便是:“瞧,就是她,爹媽離婚了,也沒人管,跟個野孩子似的……”看我轉過頭,她們才拉低了分貝繼續着議論。
那一刻,她們的面容在我眼裡十分猙獰,顯出全部醜态。
而年幼的我,毫無應對之力,隻能裝作若無其事般悄悄躲開上樓回家。
我不懂為什麼别人的故事可以讓這些人孜孜不倦唠起來不亦樂乎。把原本最細微的傷口毫不憐憫地用匕首補上一刀又一刀。我也不願去懂得他們,我隻想逃跑。
至此以後我變得十分内向起來,這個小城的一切都得不到我絲毫的友善,我開始讨厭他們說話時帶着的方言調子。更覺得他們每個人的嘴臉都又臭又爛。縱使春季會有缤紛的鮮花争相開放,縱然夏季會有瓜果散漫清甜,秋天會被滿地黃杉葉鋪成暖橘色,冬天的大雪把整個城覆蓋成銀光聖潔。但我再也提不起興緻感受它們。我隻想快快長大,離開這裡。
我的母親是一個十分好強的女人,離婚後她一個人獨自撫養我。可離異後的女人獨自撫養女兒在那個落後封建的城市好像很容易被人诟病。我總能聽見别人似戲谑般說:“你媽哪有能力養活你。這年頭不都應該靠男人。她還敢離婚該不會是早就找好人了吧。”
除去内向之外,我的暴躁也是這樣就滋長而來。那天我一個女孩子,把一個比我年長兩歲的男生打到躺在地上爬不起來。他整張臉被我的指甲撓出血痕,頭也被我情急下不知哪裡拾來的磚頭砸得鮮血直流。
醫院裡,本就清貧的媽媽又因我花了她為數不多的儲蓄。還不斷低着頭被對方家長劈頭蓋臉的教訓。對方用盡難聽的陝西方言對母親謾罵,而母親不敢搭腔。我看着那樣的場景,怒氣再一次瘋漲,嘶喊着我并不會的罵人話:“一家沒家教的野狗!”
“啪。”我的左臉被媽媽狠狠扇了一嘴巴。她惡狠狠地說:“你給我閉嘴。”那時候我根本不明白她打我的理由,滿口的委屈與氣惱硬生生聽話吞下。
回家後媽媽憤怒地問:“你為什麼打架,你怎麼能動手跟男孩子打架!”我盯着媽媽說不出由來,她問不出結果氣得拿起手旁的書對着我就抽過來。我委屈地大聲喊:“我就是想打他,我恨不得打死他。我怎麼不直接打死他!”媽媽愣了一下随後打得我更狠了:“我怎麼生了你這樣的孩子,拖油瓶還不夠還這樣氣我,早知道生下來我就把你掐死!”
我聽着媽媽一句句讓我心碎絕望的話,腦海裡運轉着,讓我快點長大吧,讓我快點離開這鬼地方再也别回來了!
老杉樹因為要建樓而被砍伐的那年,我升入高中,我看着一排排伐掉老樹的空地一個人站在那裡怔了很久。心裡默默同它講:“你就這樣走了,我又什麼時候才能離開?你會想念這裡嗎?”
我終于結束高考,離開了這個落後小城去了省城念大學。始終還是逃不過那讓我不喜的方言,但在新的環境下,終于沒有陌生人的聒噪,沒有人會把多餘的時間用來閑唠你的家常。大家都忙碌着自己的故事。
逃開那個讓我反感的家鄉,我如釋重負般覺得呼吸都比在那裡自在。大學裡,我交到了新的朋友,一個南方姑娘。她總給我講述她家鄉的一切,曆史文化建築,她的言語裡充滿了留戀與不舍,讓我不自覺神往。如果我出生在那麼詩情畫意的地方,多好。
我一心努力學習,畢業前去了那個我向往的南方城市實習。那裡風景如畫讓我倍感欣喜,可偏偏我南北差異和飲食習慣的不同讓我骨子裡的北方體質遭受了太多不幸,身體上的過敏與濕氣幾個月下來竟嚴重到住院都沒辦法控制。媽媽跑來親自把我接了回家,她說:“你為什麼要一個人跑到那麼遠去呢?那裡和我們北方氣候根本不同,你從小就适應了北方環境,為什麼要跑到别處去遭罪呢?”
我含着淚不甘又無奈地被媽媽接回去。或許是生病的原因,空閑時間大把,我才注意到這裡一步步改進,綠化也十分規整。兒時住的小二層幾乎全拆掉改建成了一座座高樓。甚至聽說那個破爛的馬嵬驿土坡被人投資了幾個億建成國家級旅遊景點。
可是這又能如何?就算建造的再與時俱進,這裡的人依舊在我心裡永遠都是吃過午飯後用那張散發着爛菜渣氣息的嘴巴嚼别人家的舌根。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我作嘔這裡。
媽媽說:“病好了别急着找工作,休息一陣子吧。在這裡好好待待,大學四年你都沒怎麼回來。”我嘴上敷衍地說着:“噢。”心裡卻一點都不情願。
隔天的天氣十分好,日光曬出一片暖黃色傾城般氣息。讓我心情随之好了起來。我下樓去買午飯竟發現小時候那家涼皮店的老闆依然沒有換,媽媽從前都是在這家吃涼皮。這使得我的腳步沒來由便走了進去。老闆熱情地用着方言跟我說:“丫頭呀,你媽可算把你盼回來啦。要我說你就别走了,待這裡多好。來,阿姨給你調涼皮嘗嘗。”
說罷她就緊忙去給我調了一碗特色擀面皮。
我被辣椒油的香氣惹得大有食欲。一口氣吃了滿滿一盤,老闆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笑得合不攏嘴,臨走前又讓我帶走一碗。我給她錢她死活不收:“你能回來多待待就好啦,你不在你媽媽天天就來我店裡吃一碗涼皮,嘴上說得最多的就是你這沒良心的小孩,一走就走得沒影了。其實啊,她就是太想你。”
我被她的話弄得十分尴尬,但這些話語讓我的心被莫名填充起來。同樣的陝西話,這次聽卻覺得那麼暖心。竟一點都不覺得這方言有多麼難聽。
身體好了大半時,我去了馬嵬驿閑逛,還記得小時候那裡隻有一個小小的土坡,楊貴妃的墓可憐巴巴坐落在那兒,顯得孤落而凋零。現如今卻已被修建得有股舊長安氣息。我仿如看到唐朝630年時的街市,聽着一家家地道的方言吆喝顯得别有滋味極了,那時候的唐朝,也說着這般地道的陝西話嗎?想到這裡我的嘴角不自覺上揚了。
家鄉的日光依舊如往年那般曬得人暖洋洋,它不像南方帶着濕答答的綿綢。它是剛烈而溫柔的,它不會讓我身體遭殃,而我不得不承認這種傾城日光,是我一直所享受的。我難得食欲大好,從油潑面到臊子面,羊肉泡,涼水魚魚統統點了一遍。雖然吃不下,可不知道為什麼,就想點一遍這些當地特色的小吃。還不忘要了兩份特色酸梅湯。在我狼吞虎咽之際,年幼時的同窗竟在這意外相遇認出來我:“顧盼?真的是你,你現在怎麼那麼能吃?”
被他這麼瞧見實在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說道:“正好買了兩份酸梅湯,快來幫我消滅吧。”雖然多年未見可他絲毫不顧忌便坐了下來。大概,這也是北方人與生俱來的親切與豪爽。一番閑扯他突然說:“你比以前,開朗好多。以前的你,似乎很讨厭這裡,雖然不知道什麼原因,但是在這裡看到你,我很開心。”
後來,我們還相約結夥去了很多這裡的景點,他甚至帶我到了一片我從未發現過的杉樹林抓蟬。他說:“顧盼,你還想離開嗎?”我仰望天空看杉樹擋住的斑駁剪影,笑着說:“其實這裡挺好的。”他又問:“那你覺得我好嗎?”我看着他狡黠地笑。擋不住心裡那花季不自覺開放。
我想,我終于釋懷了我的冥頑不靈,也總算改掉了我對這座城所有不好的偏執。我想,我無法不承認,我愛這裡,從最初到如今。愛這裡的山川河流,晨曦朝陽。愛這裡的文化習俗,小吃特産。這座城坐落于陝西,有着十三朝遙遠文明曆史。它有一個好聽的名稱,我們叫它:興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