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着了魔似的,心甘情願地被年少的那份純真所支配。愛情的力量真是偉大,它能把叛逆少年葉小羊改造成一個孜孜不倦的好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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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茶樹鎮,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茶陌鎮的新街了,幽深的老街就在新街的那一頭。老街有一定的年頭了,它的木雕,它的門廊都有了龍鐘之态。
老街與新街隔着一條不算太窄的胡同,那兒死過人,死過流浪狗,小時候哪家小孩不聽話大人們都會用那條陰森的胡同來吓唬他。老街街尾的那家木雕店遠近聞名,店主是個白發蒼蒼的花甲老人,他愛喝普洱茶,沒事會哼兩首黃梅小調。外婆跟我說老人是安徽人,具體哪年來的老街記不清了。店裡還有兩個機靈的學徒,我的那些木制玩具都是他們送的。
老街的東邊有一座晚清修建的拱形橋,在老街還不是老街的時候它就已經出世了。它送走了一代又一代人,直到現世安穩,它成了老街與世無争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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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我記事的那年起,茶陌中學就在老街了,我每天都能在家門口看見穿着藍白色校服的中學生三五成群地走過,于是茶陌高中便成了我童年的純真過往。酷暑天,三伏天,我跟爸爸說我要快快長大,去茶陌中學讀書。爸爸隻會一言不發地摸摸我的羊角辮,然後遞一塊酥皮軟糖給我吃。
老街雖老,但也有一些與時代靠攏的店鋪與商店,街東與街西紛紛有了前沿的店鋪和供年輕人夜夜笙歌的娛樂場所,三天五天一過,那些新式商鋪便湧來了衆多足不出戶的老街居民,他們中大多數都沒有走出過老街,老街于他們便是老有所依的根。老街依舊在那,安靜得像一潭清水。
老街隻有兩家超市,一家在茶陌中學對面,一家就在我家旁邊。我喜歡吃店裡的棉花糖,還有一些混亂放置的五顔六色的棒棒糖。夏天的時候,超市冰櫃裡的老冰棍成了街上孩子們的美好回憶,那時沒有小孩子能抵擋住老冰棍的誘惑,輕輕咬上一口,仿佛就像親吻了一整個夏天。
老街是南方的老街,夏天的時候日頭毒,老人們就聚在斑駁的樹蔭下納鞋底,下象棋。洛洛和我就是在這樣的夏天裡認識的。那天超市裡的老冰棍隻剩下一支,我和洛洛站在冰櫃前面面相觑着,最後我們各出一半的錢買下了,然後我們在一塊樹蔭下用磚頭把冰棍砸碎分着吃。
洛洛的爸爸是個理發師,在老街開了家理發店,價錢比其他店便宜。洛洛的媽媽是茶陌中學的老師,聽說還是個大學生。小時候的洛洛衣食無憂,過着公主般的生活。直到她的爸爸突然有一天人間蒸發了,有人說是有外遇,但洛洛卻對我隻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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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正好7歲,爸媽準備把我送到老街邊上的小學就讀。爸爸在我報名的前一天買了米老鼠書包和文具盒給我,我高興地在半人高的鏡子前比劃了好長時間。
老街邊上的小學就在茶陌中學的不遠處,中間隔着幾戶人家。在那有家老字号包子店,店主是個體形臃腫的中年人,據說他是湖南長沙人,講着蹩腳的普通話。店裡還有三四個夥計。
學校的老師來自四面八方,教我們語文的是個福建人,他的口音有着嚴重的地域性,于是在第一節語文課上就有個冒冒失失的男生對他進行了反駁,聽同桌說那個男生叫葉小羊,是個留級生。
洛洛在隔壁班級,7歲的她留着如瀑的長發,頭發披散在肩上,像一片森林。開學的那一天,她媽媽要去茶陌中學備課,所以她隻好獨自去報到。
學校的操場在教學樓的東邊,下午放學後洛洛和我在那兒左顧右盼,走走停停。回家的路上,洛洛主動和在超市門前吃冰棍的葉小羊打招呼,原來他們是鄰居,于是我就間接地和葉小羊成為了朋友。
老街也分東街和西街,東街以針織服裝生意為主,洛洛和葉小羊就住在東街,西街主要是居民區和超市,我家就在西街。在東街的路口有一個報刊亭,洛洛的媽媽經常在那兒買幾本老舊的書,都是廉價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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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時的葉小羊就已經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就這樣他也在小學結業考試中僥幸及格升入茶陌中學初中部,洛洛和我也如願以償地去了茶陌中學。在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洛洛和我去超市買冰棍消消暑,葉小羊推三阻四地不想跟我們同行。因為前一天他爸爸為了獎勵他順利考上初中,特地從外地買了台遊戲機給他,于是生性好動的葉小羊在家玩得昏天暗地,結果因為我們抓住了他的把柄,于是那天下午葉小羊為我們買單快買瘋了。
茶陌中學初中部不算特别大,學校的最北端有一個小型體育館,校園的四周都種上了櫻花。每到草長莺飛的春天,櫻花落滿了枝頭,如雲似霞的櫻花撒落在校園的每個角落,整個校園都被描摹成一幅粉紅色的簡筆畫。洛洛和我經常在櫻花樹下走過,像是赴一場與櫻花有關的約會。洛洛會用手托住若霞的櫻花細細地聞,那時的洛洛依舊長發飄飛,櫻花樹下的她亭亭玉立得像個從天邊飛來的仙子。
葉小羊不喜歡花,他認為那是屬于女孩子的東西,他喜歡運動,嘗試一些刺激的事情,譬如逃課逃學,去操場打球之類的。初二那年的春天,葉小羊沒事就愛往櫻花林跑,而且一呆就是一下午,像中了毒似的。後來我們才知道原來是葉小羊看上了某班的班花,并且還是一見鐘情,由于那個女生對櫻花愛不釋手,葉小羊沒事就會去櫻花林轉轉。
老街的秋天像一杯溫和醇厚的桂花酒,它沉睡在落日西沉的甯靜時刻裡,等到了夜闌人靜的寂夜,各家各戶的燈光照亮它蒼老的臉龐。葉小羊在老街的樹下大言不慚地對我們說,他要那個女生成為他的第一任女朋友,那時洛洛和我兩個人就在那兒笑了老半天。
“葉小羊,你是不是吃錯藥了,胡言亂語的。”我捂着肚子,身體半蜷着。
“我好着呢,再說了,一切皆有可能。”葉小羊趾高氣昂地說,他以為追求女生就像玩遊戲通關一樣,雖然要曆經九九八十一難但是一定會馬到成功。
“人家可是茶陌中學高中部内定的尖子生,重點大學苗子,你覺得她可能愛上一個棄學厭學的人嗎?”我冷嘲熱諷着,很顯然收到了成效,葉小羊啞然失語了。
老街的傍晚是禅寂的,房屋錐體般斜長的影子匍匐在錯落的樓閣間,路兩旁的法國梧桐伸開光潔的枝桠,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在那一刻歸于湮滅。
葉小羊努努嘴,轉身離開時說他一定會考上茶陌中學高中部的。
初三一整年的葉小羊努力付出了多少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為了考上茶陌中學高中部忍痛割愛地戒掉了遊戲,并且很少去打籃球,他利用好每節課,忍氣吞聲地向那些讨厭他的人請教。他像着了魔似的,心甘情願地被年少的那份純真所支配。愛情的力量真是偉大,它能把叛逆少年葉小羊改造成一個孜孜不倦的好學生。
中考前的葉小羊消瘦了不少,成天抱着書本進進出出。洛洛憂心忡忡地對我說她很擔心葉小羊是不是得了什麼精神疾病,隻不過她的擔心在中考後便成了杞人憂天。
中考後的葉小羊像匹脫缰的野馬,聽葉媽媽說葉小羊在家裡玩了一天的遊戲,而且還是和一個茶陌中學高中部的男生狼狽為奸的。
葉小羊的家是棟兩上兩下的樓房,這些年葉小羊的爸爸走南闖北也賺了不少錢。葉小羊念初一那年,他家就從租賃的房子裡搬了出來,但新住處還是在東街。洛洛和我上樓去找葉小羊興師問罪的時候,我們第一眼看見的是亂成一團的房間,第二眼看見的便是喋喋不休的葉小羊,還有那個安靜的茶陌中學高中部的男生。
那個男生名叫舒航,家住在茶樹鎮,是葉小羊的一年級同學,聽葉小羊說他是重點班的尖子生。舒航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走出來的孩子,他的父母都受過高等教育而且都任教于茶樹鎮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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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烈日炎炎的夏天裡,洛洛和我順利考入茶陌高中,葉小羊再次被幸運女神眷顧,他以高分數線一分的成績被茶陌中學高中部錄取。當天晚上葉小羊在家通宵達旦地玩遊戲,葉小羊的媽媽就在隔壁的房間裡為葉小羊收拾行李,因為第二天葉小羊就要去他爸爸那裡做暑假工。葉小羊臨走時對洛洛和我說等他腰纏萬貫回來肯定請我們吃山珍海味。
老街木雕店的老店主身體抱恙回家靜養去了,店面由新來的兩個學徒打理。洛洛和我在漫長的暑假裡隔三差五地會去木雕店幫把手,洛洛的媽媽給初中部的學生補課,早上七點出門,晚上五點就回家了。
木雕店也有了些許的變化,靠門的那座玉麒麟雕現在擱在了裡屋,店内的木雕大多以靜物為主。兩個學徒一個來自浙江,一個來自江西,他們來老街有一年多的光景了,剛來的時候人生地不熟,工作也沒着落,最後他們不約而同地去了老街。
老街的最東邊的荒地旁有一片姹紫嫣紅的花海,這是在木雕店幫忙時那兩個學徒告訴我們的。洛洛迫不及待地拉着我穿過老街狹長的街道,走過泥濘的土路,迎面而來的就是那個寸草不生的荒地,也許旁邊就是那片夢境般存在的花海了。愛花如癡的洛洛不管不顧地沖了過去,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般。那兒有各種各樣的花兒,據說是茶樹鎮的花農承包下來的。
老街的陽光性子溫和了些的時候,葉小羊拎着大包小包從外地回來了,他換了個新潮的發型,人也變結實了,就連行頭也換成了一身名牌運動服。隻不過他答應洛洛和我的大餐卻沒有兌現。
老街新開了家阿迪達斯專賣店的時候,洛洛和我已經上高二了。那時的葉小羊不學無術,成天往遊戲機室鑽,要不就是和别的學校的人聚衆打架。洛洛偶爾會送早餐給隻知道吃喝玩樂,不求上進的葉小羊,而當時連笨蛋都能看得出來洛洛的一片真心,隻有葉小羊蒙在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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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的下半年,葉小羊終于辍學了,他決定告别與世無争的老街以及相識十年的我們,準備追随他老爸的身影去更遠的地方打拼。臨行前,葉小羊還是在老街的樹下豪言壯語着,洛洛自始至終默不作聲,我站在一旁和葉小羊講着無關痛癢的話,最後葉小羊允諾我們那頓大餐他一定會在我們高考後的那個夏天兌現。
老街的樹更加老了,夏天的時候冰櫃裡像變魔術一樣會變出許多老冰棍的那個超市關門了,洛洛和我在那樣風平浪靜的日子裡熱火朝天地複習着。
舒航在那一年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他并沒有像葉小羊那樣急不可待地離開自己的家鄉,他說他想在茶樹鎮多呆一會兒。于是舒航就在那個暑假裡成了我們的半個老師,并且是不收費的,偶爾他會和我們逛逛古樸的老街以及那片花海。
那年的冬天,身處異鄉的葉小羊傳來了噩耗,聽葉小羊家的鄰居說是葉小羊在外地為救人而溺水身亡。葉小羊出事的當天,他的媽媽就離開了老街,葉家一下子就人去樓空了。得知葉小羊出事的洛洛一整天的魂不守舍,終于晚自習後她在葉小羊經常空發壯志的那棵樹下趴在我的懷裡嚎啕不止,嘴裡嗚嗚咽咽地說着:“為什麼他要救那個毫不相幹的人?為什麼他會和我爸一樣?”我用手拍拍她的背,自己也不争氣地哭了。
夜晚的老街靜靜的,像一個剔除了噪音與紛擾的清淨之地,不知道那個叫做葉小羊的少年是否記得回老街的路。
高考後的那個暑假,我和洛洛結伴去外地旅遊,我們去了很多地方,當然也去了葉小羊曾經呆過的那座城市。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和洛洛在回老街的路上。我考上了武漢的一所大學,而洛洛則要去上海。
在我去武漢的前一天,洛洛陪我去買老冰棍吃,但找了好多家都沒有找到,最終我們隻好選擇買昂貴的哈根達斯吃,我們站在老街的樹下吃,但始終吃不出童年吃老冰棍的問道。洛洛吃着吃着就哭了,她說她舍不得我,我說不許哭,我又不是去了回不來了,隻不過過了幾秒我也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
第二天是爸媽送我去車站的,洛洛在我上車的前幾分鐘到了車站。我們擁抱在一起,然後我轉頭上車的時候,洛洛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她跟我招招手,對我大聲地喊着在外面照顧好自己,然後我就坐上了火車,離開了那座城市,離開了老街。
第二年的夏天,老街木雕店的老店主因病去世,新來的兩個學徒各奔東西,洛洛父親先前開理發店租用的房子被新來的一對夫婦租用,他們也是開了理發店。可是我再也沒有吃過老街的老冰棍,再也沒有遇到那個叫葉小羊的追風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