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去動物園抱過猴子?”
“嗯?所以?”
“它們毛茸茸的,抱起來很舒服,可是它們有思想,會掙脫你的懷抱。”其實我是友好的,從未有過惡意。
1
程安出現在地鐵站口的一霎,12月的上海,忽然起了一陣能掀起江灘的風。
她在風裡冷得咯吱咯吱,抽出兜裡的手機,回想數時難寐的車程一路發射,把她從春光明媚送到了寒風刺骨。
她蜷縮着身軀,半蹲在馬路邊,把手藏進袖子露出兩個指頭戳着手機屏幕。
“你能看到我嗎?我在豫園站三号出口。”
程安突然彈了起來,風咻的一聲鑽進衣領,左顧右盼直到那個人出現在五米開外。
她露出大白牙,烏漆墨黑的馬路牙子邊她攤開雙手做擁抱狀,還沒等那個人靠近,便唰的一下沖了過去,團團抱住,像抱一隻猴。
懷裡的人僵着手臂阻擋,似要躲又怕用了力氣硌着程安,彼時的程安簡單穿了一件蕾絲輕衫,幹瘦的程安仿佛隻剩下骨頭架子。
“你傻啊,不冷嗎,已經12月了還穿得這麼少?”話餘目光盯着她幾乎暴露的手臂。
程安再一次聽到徐卿的聲音,已過二次發育,言語之間低沉,不似高中時的清靈。
“我們那兒不冷,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你這裡冷。何況現在不冷。”程安呲牙撓頭傻笑。
那時候的程安,沒經思慮便當即出現在這座城。這裡的風景和天氣,都和自己原本的認知不一樣。她套着身邊人的外套,舉起雙手晃來晃去,朝着外灘邊五光十色的霓虹大聲喊:“上海,我來啦。”
他側身看着活潑過頭的程安,寒風蕭瑟,他把雙手插進口袋,和所有匆匆而過的路人一樣,畏懼江風。
“徐卿,我來了,我來看你來了。”程安的眸子裡,是二十歲的徐卿。
是在他們最好的年紀,說說笑笑張牙舞爪都不用藏掖的年紀,她唯獨把這句話藏了起來。
2
A中有四棟樓,一棟一個年級,藍白房子中間隔着綠化林,一季落葉缤紛,就送走一屆學子的高中光景。起初程安追着徐卿一層一層地跑,好不容易追到高二上學期同班了,想着畢業後追去某個城市落地生根,徐卿卻因為高考失利留在了第四棟樓——複讀。
那時候的A中,還沒有長長的塑膠跑道,沒有粉飾一新的教學樓。多年後再回望母校,總是在最初自己離開後才變得高大不同。再踏進母校的大門,似有來往同學招手笑約明天見。
“明天見,徐卿,你數學筆記要幫我抄一下。”“好。”“明天給我帶早餐。”“好。”
彎着眉眼的程安嘴裡不停地嘟囔,身旁的徐卿每每隻是應好,按慣例徐卿總是先送到程安家的巷子口下,搖搖手再見,聽她一路喋喋不休而後再折身返回。待徐卿到家時,總要比放學時間晚上半個鐘頭。
日複一日,不約而同。隻是路過的同學但凡調侃,不善言辭的徐卿總要跳出來澄清:“她隻是我的……”
噎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好吧。程安心想,“管你呢!反正我老大哈哈。”十八歲的程安,有個徐卿陪上陪下,這便足夠。她知道自己是在乎徐卿的,至于徐卿如何看待這種在乎又有什麼關系呢。
徐卿,我不怕你離我很遠,我怕你裝作心裡沒我。
3
木頭凳子木頭桌,桌面上刻滿了曆年學生無聊時的塗鴉,各種字符各有名堂,老式的吊扇吱吱呀呀,原本就昏昏欲睡的數學課,更是多了一道催眠曲。程安拿筆在桌面來回瞎摳,一邊摳一邊心想明天早上讓徐卿帶啥早餐。待下課鈴響起的時候,桌面上卻多出一個字母X。有陽光透過窗戶口溢了進去,程安撐着下巴側臉看窗戶那邊埋頭寫字的徐卿。臉部輪廓剛出一些棱角,發梢在光線裡襯出金黃色,白白淨淨的臉蛋就像剛出鍋的大肉包子。程安吞了吞口水,心想,那就吃包子吧。
“徐卿。明天我要吃包子。”
“好。嗯……為啥突然想吃包子?”
“包子好看呀。”日暮時程安搶過徐卿手裡的書包,跳躍着進了巷子。
那一年,程安每周輪換座位的時候都要搬着桌子換位置,理由是書本太多,搬起來太費事。
那個桌子,那個時候的徐卿,看起來,都是屬于程安的。一定是這樣,她在心裡暗暗發誓。
“師傅,請問下之前的那些桌子呢?”管理員從玻璃窗邊探出腦袋,嘴裡剛嘬上一片冰西瓜,咂巴嘴望着眼前踩着小高跟的水靈姑娘。
“都暑假了小姑娘來這幹啥,半天見不到個人。”管理員又大口咬了一個西瓜窟窿,歪過身子躺上搖椅吱吱呀呀。
沿着幾排教室看過去都變成了多媒體教室,黑闆也換成了推拉式,那些陳舊的桌椅設備更是全部更新配套,A中已然大變樣。
管理員對程安的攀談毫無興緻,她便一個人晃了晃想回原來的17班看一看,繞了半天,發現走到了複讀樓。
樓面刷成了刺眼的紅色,像一張大網,網住樓裡人的鮮衣怒馬少年時,隻剩一座顫顫巍巍的獨木橋。
這個夏天之前,徐卿都在樓裡通宵達旦,恨不得吃喝拉撒都留在樓裡,好剩下哪怕多一秒的時間來鬥争第二次的高考。
4
在此之前的夏天都是什麼樣?
冰棍可樂配烤翅,兩人一起偷着溜去水庫裡洗澡,騎着單車滿城巷地轉,為了一份小吃通身是汗烈日暴曬繞城半個下午最後還沒吃上,天都黑了。
“徐卿,走吧别看書了,陪我去操場散步吧。”一張紙條落在徐卿的筆下。裡面字迹熟悉,他側臉望去,程安趴在課本上迎着他的目光癡癡望去,身體癱軟好無生機。
徐卿思忖了一會,便合上課本朝程安使了個眼神,隻見程安忽然兩眼放光會心一笑。二人一前一後潛出教室。
再擡頭時,早已沒了令人困乏的白熾燈和紙墨味,是漫天星光和夏天特殊的草綠香。
“你怎麼這麼不學好呀,高三了也不好好讀書哈哈哈。”
程安枕着身邊人的手臂,叽裡咕噜說了一大通。兩人并排躺在草坪裡。盛夏夜,仿佛能看見滿天星輝灑在身上。
“嗯,程安。”徐卿輕輕地念出她的名字。“嗯?”“哦。沒事,就想叫叫你。”
那一年,夏天呼嘯而過,踩疼了他們的青春尾巴。程安走了藝術生的路子去了不知名的二本。而徐卿,分數線剛達普通二本。被徐父視作晴天霹靂,一頓教訓留下複讀。
程安沒能再追着徐卿一層層地跑,也更加沒有想象中的追去同一個城市,她們之間隔了一個A中,卻好像隔着銅牆鐵壁難以穿透。
一個是張燈結彩宴請四方,一個是無人問津灰頭土臉。“小姑娘,你咋還在這呢,出去出去。”管理員大叔途經廁所掃了一眼傻站在展示欄前的程安問道。
程安一排排摳着名單表格,生怕錯過想要找尋的内容。直至指尖擱着玻璃上,戳中那個人的名字——徐卿,上海交通大學。
思緒拉回現實,已然整整一年了。依然如火的夏天,程安沒了那個能枕着腦袋并躺的徐卿,而操場也全部換成了塑膠跑道。沒了青草香,隻是傍晚依舊會漫天星光。
那個夏天仿似昨天,高三的程安最常念叨的一句話是:徐卿,畢業後你去哪我也去哪。
偶爾打開過去翻幾頁,滿滿都是徐卿笑着點頭應好的樣子。
她從兜裡掏出手機,剛好看見室友傳來簡訊。“程安,開學我們去猴子園玩吧。”退出短訊的界面程安翻到徐卿的号碼,按下了撥通鍵。隻是還沒嘟上兩聲便自行掐斷了。
她收起手機,又大緻地看了幾眼母校,便匆匆走了出去。
5
徐卿剛剛收拾好一些高中課本資料準備賣給收廢品的,歇下來就看見一個熟悉的未接号碼。
徐父是軍人出身,周圍的子女要麼考上國防生要麼進了重本名牌,從小品學兼優的徐卿去年高考遭遇滑鐵盧讓徐父整整一年如鲠在喉。好歹是今年錄取通知書下來才稍稍欣慰。複讀的這一年裡,幾乎是掐斷了所有徐卿的玩樂聯系方式。手機也是剛剛才續号重新使用。
徐卿坐下來深呼了一口氣。回撥過去,用戶正忙。
整整一年,都未曾和程安有絲毫聯系,甚至沒來得及參加程安去年的升學宴,年少的徐卿心裡裝滿了那個女生,那樣深切的在乎甚至自己也說不上用怎樣的名義才好。愛侶太過,兄妹又太俗,朋友太淺,知己又太客套。隻是這一年數理化英連番來襲,就連夢裡也都是幾何圖形裡移動的p點。再也無暇思慮其他隻能作罷。每當那些字符從腦子裡匆匆跑過一次,合上眼,牆上的倒計時又近了一分。疲憊作戰下的一學期,倒好像青燈古佛過了一生。從此了卻了紅塵。
徐卿合上手機。也罷了。畢竟是各有天空,各有前程。
6
大二新學年的開始,再也不用接受向左轉向右轉如此這般曬得勻稱的軍訓。
舍友一行人站在圍欄邊打量新一屆的學子們,程安忽然想起往年夏天和徐卿一起穿梭小城,看似體格不錯的徐卿卻總要攜帶藿香正氣水。
“是不是這個時候所有的大學新生都在軍訓?”“嗯,是吧。”室友含着棒冰含糊不清地回答。
大學的日子百無聊賴,和舍友約着去了很多新鮮的地方,吃過口味獨特的小吃,玩過驚險刺激的跳樓機,甚至去猴子園抱過那些毛茸茸的小猴子們。
生活就像被毛球團扯出的各種線頭一樣,總要自己一點點的參與收拾妥帖,經曆然後成為過去的某個瞬間,再拿出來回憶時發現再亂的毛線頭也能紮成像模像樣的一件成品衣。
隻是程安的這件衣服,再也沒能穿給徐卿看。日子行雲流水般踏過,臨近聖誕的時候,室友送了她一張聖誕當天的明星見面會門票。
地點是上海電影館五号棚。“你去不去,可是好遠,太遠了,坐個車能把腰閃折了。”“去,當然去。我現在就去,不然票就過期了。”當晚,說來奇怪一向磨蹭的程安輕裝徑直去了火車站。
出門匆忙,手機電量顯示不足,程安着急地望着車次然後估算到達時間,想來想去,在電話界面和短信界面切換不停,最終編輯了一行字發送了過去。
上一次撥打還是暑假那次撥不出去的母校之行。轉眼她和徐卿已經約兩年未曾見面。
“我剛好來上海了,見個面吧。”低電量自動關機,她揣進口袋,檢票進站。
車子開得迷迷糊糊,問陌生旅客借了一會充電寶,沖上電打開朋友圈到處都是歡呼聖誕,她望了望時間,12月25十五點整。原來已經開了一天一夜。
翻到簡訊一欄,她按下聖誕快樂幾個字發了過去。
7
程安從未看過這樣巨大的露天熒屏,東方之珠閃爍華彩。高樓外牆燈光拼湊出“ILOVESH”的字樣。耀眼而璀璨。
“徐卿,我想看星星。”“什麼?”程安的聲音太小淹沒在江風裡。“沒什麼,嗯,你是不是要回校了?”她望了一眼表盤發現已經10點了。
“嗯。”徐卿點點頭,從見面到分别,徐卿總覺得說不上話,便索性由着程安安排。高中那會兒兩個人親密無間的時候總覺得言語多餘,眼神之間便能意會。時隔兩年,仍是覺得言語多餘,理由卻是因為強行熟絡倒不如悶聲來得自在。兩個人一同進地鐵站的時候,程安險些被撞下扶梯,往後一仰恰好落到徐卿的懷裡。徐卿将她扶穩後立即如觸電般縮回了手。
程安回望着高出自己個頭一大截的徐卿,愣了幾秒,原本扶徐卿的手落了個空。意外的紅了眼眶。
上海的地鐵換乘彎彎繞繞。前行的方向相反,分立兩端。徐卿和她簡單道别便伫立等候地鐵進站。
二十歲的徐卿,再也沒能送她回家。過往的不約而同也在那個落榜的夏天裡便作了廢。
程安這邊的地鐵門開了又關,她回頭望了很久,哪怕隻要徐卿回望一眼,都能看見她沒上地鐵,她不想走。
“如果下次我剛好到了上海你一定要出來見我。讓我抱一下。”
因為我的擁抱,是友好的,隻能是友好的。你别怕。
終
“你有沒有去動物園抱過猴子?”“嗯?所以?”“它們毛茸茸的,抱起來很舒服,可是它們有思想,會掙脫你的懷抱。”
其實我是友好的,從未有過惡意。他們關系最後就隻剩下友好這個形容詞。一如今晚開過徹夜的列車一樣,17歲的程安突突突開往20歲的徐卿這趟列車,沒有回程。
他們之間談不上喜歡,更不要妄論愛,在每個人的高中時代,都剛好有過孤單,剛好認識某個人,剛好有個位置住下來了。而程安的位置,是徐卿。當然她也無法再收回鑰匙隻能任他的喜好走來走去。
可是徐卿,程安不會打擾你,她隻是剛好到了上海,順便約你出來。
程安緊緊拽着見面會的票根。時間是12月25日七點半到十點整。
過期了。
就像她和他的故事,也在這個晚上,過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