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未給姐姐遞出的信

未給姐姐遞出的信

時間:2024-11-05 03:11:53

春豔推薦:相愛相殺,卻又相攜長大;這是有關兩個人的時光,卻也是有關同一份親情的故事。也許老康永遠都不會給姐姐寄出那封信,但是姐姐卻早已讀懂了他的心。畢竟,他們是這個世界上,彼此最後的依靠。

姐姐如果感到疲憊的時候去海邊靜一靜/我也特别希望有天你能回來定居在北京/我知道有一些煩惱你不願在電話裡和我講起/你會說Don'tworry/傻傻一笑說一切會好……

我總是想說,姐姐其實我很想你;但是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不必為我擔心

——你想你姐姐嗎?

我記得問老康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正在調一杯摩卡。兩份濃縮,一份巧克力醬,慢慢倒入打泡的牛奶,最後收尾的時候輕輕擡起手腕,随着手臂小幅度地輕輕晃動,一個羽毛拉花便慢慢地浮在了咖啡上。

中度烘焙的咖啡迎合着巧克力的濃厚,将空氣暈染得馥郁馨香。他擡起眼睑,長長的睫毛下是一雙比女孩子還好看的大眼睛,唇角一彎露出兩顆小虎牙,用他一貫不緊不慢的語調問我:“關你屁事啊?”尾音清揚,居然帶了幾分撒嬌的味道。

我盯着老康的微笑足足看了三秒,啧啧感歎:“禍國殃民,禍國殃民啊!老康你一個男孩子長得比女孩子還好看,簡直就是罪孽!”我本來還想說點别的,但見他拿着咖啡杯的左手一直不受控制地顫抖,感覺他随時就可能把手裡的咖啡潑到我臉上——這種事他又不是沒幹過,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趁着他沒發飙之前趕緊讪讪地走開了。

老康其實不老,剛剛邁進成年人的門檻。之所以他要我們叫他老康,純粹出于缺啥補啥的心理。在我們一群已經被大學生活荼毒了三年的老倭瓜中間,嫩得像頂花帶刺的小黃瓜的他,覺得被我們喊一聲“老康”,更容易有存在感。

老康在校門口的咖啡廳打工才倆月,收了十七封情書,我就着咖啡把那些長篇累牍的情書當小說看,一擡頭,就看見老康站在逆光的櫃台裡,慢慢地調一杯摩卡——他動作很慢,打發的奶泡随着手腕的動作緩緩流進瓷杯,周圍的時光仿佛都随之慢了下來。

我偷偷地想,也許耳朵壞了并不是件壞事,至少讓他少了很多外界的叨擾。隻有像他這樣内心甯靜的人,才會有這種讓時間凝固的神奇力量吧。

不知道是不是當時情書看多了,腦回路裡都是酸情,我扭頭大聲問他:“老康,你想你姐姐嗎?”

問完我就後悔了,生怕他一個咖啡杯扔過來砸我。幸好他沒有追究,扔下一個白眼轉身去忙了。

姐姐。

對老康來說,這是個複雜的詞彙。

我們一直都知道老康有個親姐姐,比他大了将近十歲,結婚移民到舊金山去了。平時也偶爾看到他接到姐姐的電話,但真正聽老康講起他姐姐,卻是在我發現他耳朵有問題的那一天。

那天咖啡廳被學生會外聯部包下開一個小型的主題Party,人來了不少。我和老康并肩站在櫃台後面幫部長準備酒水的時候,老康用手肘捅了我一下:“我手機響了,圍裙口袋,幫我拿一下。”他正在做千層酥,滿手的黃油面粉,我便從他口袋裡掏出手機看了眼屏幕,是他姐姐,問他接不接。他點點頭,我把電話接通了遞到他左耳朵旁邊,他卻腦袋一側躲開了:“到我右面來。”

我正忙得煩躁,沒好氣地拿手機頂了一下他的腦殼:“哪兒那麼多事,沒看見我正忙着呢!左耳朵聾啊,還非得讓我繞到你右面去!”

老康當時欲言又止的表情看起來應該是很想揍我,不過天生的好脾氣讓他最終還是把火壓了下去,側身遠離手機話筒,壓低聲音說:“建建,拜托你。我左耳發炎了,聽不見。”

我承認我當時後悔得很想把自己舌頭割下來,趕緊乖乖走到他右面,聽着他對話筒說話。

“姐姐……嗯,挺好的……錢夠花……爸?我前天給他打電話了,挺好的,天天出去遛彎呢……Eason好嗎……好,保重身體,再見。”

我不知道是不是當時的情緒影響,我聽着老康打電話,感覺他的聲音裡有一種莫名的憂傷。

我曾經遇到過很多有故事的人,他們的身上帶着一種味道,如同老屋的飛塵、舊照的泛黃、錄影帶的雪花點、日記本折頁的裂痕,都是被時光打下的印記。老康的聲音裡,也有那種味道——陳舊的憂傷環環相扣,找不到源頭,也看不到出口。

等他挂了電話,我二話不說拉着他去了醫院。診斷的大夫說他是舊疾複發,注意飲食、調節情緒再挂兩瓶消炎藥,自然就會好。我陪老康去輸液室挂水,他一直很沉默,似乎不開心被人窺見了缺陷。我運了三次氣,反複告訴自己不要對别人的隐私好奇,最後還是沒忍住,問他:“老康,你的耳朵生病,你家人是不是不知道?”

後來去美國看姐姐的老康從舊金山給我打來電話,他說,建建,我經常想起在醫院的那個下午,那是我第一次和别人聊起姐姐,我發現有些事情,原來說出來也沒有那麼難。

在那個下午,無形的時間化為了有質的液體,在輸液管中滴滴答答地放緩了速度。一段塵封的往事被重新翻起,伴随着時光的執拗和漂洋過海的悲傷,我聽見老康認認真真地說出了兩個字。

姐姐。老康是二胎,比他姐姐小了十歲。出于傳宗接代的愚昧信仰,老康的爸媽為了生兒子,不惜搬家加假離婚,才終于有了他。老康天生一副好長相,性格又安靜聽話,爸媽寶貝的不得了,在兒子女兒中間的小天平肯定會傾斜。偏偏老康的姐姐是個性格倔強的姑娘,爸媽偏心,她也不去讨好,隻是有事沒事地背着爸媽欺負老康。

所以,老康九歲之前對姐姐的印象并不怎麼好,因為她總踢他掐他,還威脅他不許告訴爸媽。後來總算熬到他姐離家上大學,老康心裡居然有暗暗松了一口氣的感覺。話說回來,老康的姐姐真的不是一般的要強,她那個時代的女孩,從遼甯小城完完全全靠着自己的力量跑到新加坡去讀大學,其中的付出隻有她自己知道。

這一切,都在九歲那年突如其來的意外中,被生生改變了。

那年秋天,老康的媽媽在一場車禍中去世。老康被他爸接到醫院的時候,看到媽媽全身都被插滿了管子,衣服上還沾着血迹。他不知道媽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但是心裡卻明顯感覺到,有些東西,很快就要失去了。

那天晚上,九歲的老康第一次失眠。他很害怕,是突然被人從懷裡推開的那種害怕。爸爸受了很大的打擊,想不到要照顧他,老康把自己所有的枕頭和玩具在床上繞着自己圍了一圈,卻還是不能入睡。他對我說,後來的很多年裡,他都始終覺得,失眠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因為黑夜會将所有的恐懼無限放大,化成一張網,将你層層包圍。

姐姐第二天下午才飛回來,立馬開始幫爸爸操持葬禮,沒怎麼和老康說話。晚上,老康在自己的卧室裡,又想用玩具把自己包圍起來的時候,他姐姐端着一杯熱牛奶進了他房間。她看了一眼老康的床,明顯愣了一下,然後拿着一本書坐到老康身邊,說,你快睡覺吧,我坐在這陪着你。

老康的姐姐在家呆了半個月,每天接送他上學,給他做飯,甚至還給他開了一次家長會。每到晚上,她就拿着一本雜志安安靜靜地坐在老康的床邊,一直等到他睡熟了才離開。

老康對我說,他們原本應該是一樣的悲傷。可是為了他,姐姐隐藏好自己所有的情緒,安安靜靜地拉着他的手,陪他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

從那個時候開始,姐姐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個隔天要給老康打一個電話。這個習慣堅持了八年,期間老康經曆了升學、父親再婚、姐姐成家、初戀被班主任發現告家長……直到高考。長長的八年時光,化作電話線的兩端,一端慢慢地講述,一端耐心地傾聽。

然後,老康迎來了人生的另外一個坎兒:高考。

據說那個時候家裡分成了兩個陣營,爸爸和繼母想讓老康高考,姐姐想讓他盡早出國。老康一向聽姐姐的,全心投入了考雅思的大軍中。奈何他天生對語言缺根弦,中文說快了都會思路混亂,英文更是一塌糊塗。不眠不休地複習考了三次,居然一次成績比一次差。

姐姐氣瘋了,認為老康每天慢悠悠的根本沒把考試放在心上,殊不知他隻是強裝淡定,每每半夜急得睡不着,把自己的手指頭都咬出了血。第三次成績下來的時候,爸爸搖了搖頭,和老康說了聲沒事沒事就走開了;姐姐卻劈頭蓋臉地把他好一頓罵。

也許是長時間的緊張焦慮繃斷了老康理智的最後一根弦,從小沒和姐姐頂過嘴的老康,忍不住開口:“姐,你不是從小就讨厭我麼。因為爸媽更喜歡我,你對他們特失望;現在好了,爸對我也失望了,你應該高興才對啊。”

——一個人一生會做錯很多事,老康說,如果可以,他多希望當初可以收回那句話。

那天,姐姐打了老康一個耳光,打在了他的左耳上;也是在那天,老康從家裡跑出來,一個人來到上海打工。做了十七年乖孩子的老康,執拗起來也是十匹馬都拉不回來的架勢。老康戲谑地說,從這一點上足以判斷,他和姐姐的确是從一個娘胎裡出來的。

初到上海的時候,耳朵發炎很嚴重,左耳完全失聰,老康和人說話,習慣性地微微低頭,用右耳來聽。别人以為他謙遜,沒有人知道他默默承擔的痛苦。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沒有和姐姐聯系。老康說,那段時間他左耳不僅失聰,還出現了幻聽,總是聽見手機響,可是掏出來一看卻并沒有來電。姐姐每月固定時間把錢打到他的卡上,金額到賬的短信提醒,成了他們姐弟之間唯一的維系。

再在上海見到姐姐,已經是小半年之後的事。姐姐懷孕了,要去美國生孩子。老康看着那個身高一米七五、總是大步流星大聲說話的姐姐挺着小腹,慢慢地挪着小碎步,感覺不可思議。

姐姐說:你要升級了,再不是家裡最小的孩子,所以要更懂事了;我以後也不能再随便欺負你了,我要給寶寶做表率。頓了頓,又說,萬一寶寶将來有了兄弟姐妹,不能讓他犯和我一樣的錯誤。

據說,就是因為最後的這句話,老康在送姐姐出國的機場,哭得像個孩子。

他們就這樣恢複了曾經的聯系。姐姐經常跟老康視頻,抱怨孕期的難受,抱怨國外生活的寂寞。時光被重新連接在了電話兩端,隻是這一次,慢慢講述的變成了姐姐,耐心傾聽的變成了老康。

像所有的親姐弟一樣,他們也會一言不合,也會翻舊賬。老康耳朵發炎的時候,一個人越想越氣,會經常故意不接姐姐的電話;姐姐也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主兒,老康不接電話,她就一直打,管它中國是午飯時間還是淩晨三點,直到聯系上老康為止,電話通了就罵,絕不留情。

我問老康,耳朵的事情,你恨不恨你姐姐?他點頭:嗯,恨。想了想又說,可是……我奪走了她童年裡大半的父愛母愛,我看她那副對我咬牙切齒的樣子,心裡應該也是真的恨我。我們旗鼓相當,這樣很公平。

可是……建建,不管有多恨,都改變不了我們是親人的事實啊。我一出生就認識她,被她打,被她罵,可是也被她牽着長大。媽媽去世,她陪伴我度過最難熬的日子;我考試不及格,她模仿爸爸的字體給我簽試卷;我想學音樂,她攢錢給我買薩克斯。

同樣,她和老公吵架,是我打電話罵她老公;她移民辦得不順利,是我陪着她跑這跑那;她飛到舊金山之前,是我送她到機場。

我們互相憎恨,互相嫌棄;可是從很多年之前開始,我們就知道,彼此是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依靠。

我的耳朵不會好了,她的童年也不會回來了。我們都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我不能再失去我姐姐,我想,她應該也舍不得我這個弟弟。

時間是一場漫長的拉鋸戰,憎恨與親情在角力中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老康說,我從小不喜歡和别人提起她,可是她就突兀地在那裡,大個子大嗓門,誰都無法忽略。

後來有一段時間,我喜歡上聽趙雷,他有一首歌叫《未給姐姐遞出的信》。

“姐姐如果感到疲憊的時候去海邊靜一靜/我也特别希望有天你能回來定居在北京/我知道有一些煩惱你不願在電話裡和我講起/你會說Don'tworry/傻傻一笑說一切會好……”

我跑去讓老康聽,老康聽完會心一笑,說這唱的不就是我麼。

我矯情地說那你也給你姐姐寫一封信吧,現在就寫!聽着BGM寫!他說用不着。我剛問為什麼,他的電話就響了。

老康指着屏幕上的“姐姐”兩個字,說,你看,她不會給我這個機會的。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