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家門前那條小巷子的巷口,有個老人賣早點,有包子豆漿和油條。包子餡足,油條酥香,豆漿濃醇。日複一日,除了大暴雨,每天早晨我都能聽見叮啷當啷推車的聲音。
聽聲音,我便知道,王婆婆又出攤了。
王婆婆今年約莫60歲了,住在老家後那間略顯破敗的房子裡。若是失眠的夜裡,我在早上四點就能聽見婆婆磨豆子、揉面團的聲音。我想象着那美味的早點,不一會兒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婆婆賣的早餐十分便宜,一碗豆漿泡一根油條,再來一個大肉包,隻要五毛錢。時常有幾個匆忙忘了帶錢就出門的學生,婆婆隻是笑着催促他們趕緊上學去,錢可以回頭再算。如果那些年我可以投票感動中國十大人物,我一定要把婆婆推舉上去。
他們總說老一輩的人都喜歡講故事,因為他們身上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後輩也十分好奇那些年代發生的故事。而婆婆身上的故事隻有一個,當她念念不忘,向我娓娓道來時,她神采奕奕的模樣好似回到當年,帶着點羞澀,又帶着點可愛。
二
婆婆床頭櫃上有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照片看起來就像是黑白版的結婚證件照。對它印象極深是因為男生是一個十分帥氣的小夥子,劍眉英目,穿着中山裝的樣子像是個十分可靠的人,女生紮着兩個麻花辮,青春靓麗,一看就是婆婆年輕的時候。
她從這張照片開始講,講他們的相見。
那是上世紀60年代,婆婆是個16歲的少女,早早便因家境貧困辍學,跟着母親在巷口賣早點,以供弟弟上學。
那男生家住附近,上學也在附近,每天上學前都會來攤位前買一份早點,每天固定的一碗豆漿泡一根油條,再來一個大肉包,每天都會重複那句“你好,一碗豆漿一根油條一個肉包”。
根據巴普洛夫的理論,他們這樣每天重複的交流,是會讓彼此習慣對方的存在并且接受對方存在的,若突然有一天這個交流斷了,是會讓雙方都心慌的,這可以算是進入愛情的先兆了。
正因此,經過三個月之後,婆婆她已經會算好他來的時間,提前将油條泡好,使油條的口感達到最佳,豆漿也不至于燙嘴。若是他沒來,她便會消沉一整天,擔心他是不是起晚了所以沒吃早餐,擔心他是不是感冒或是受傷不能出門。
幸而那隻是少數的情況,一年365天他會光顧360天以上,每次他吃飽喝足,都會将票證放在婆婆手中,并好像不小心一般按按她的手指。那動作像一陣電流通過全身,又像個暗号,連通了兩顆懵懂少年的心。
這一切都隻有他們兩個人知道,一份青春的秘密在心裡炸開了鍋,她想找人分享,卻又羞于啟齒,所有甜蜜都一個人獨享,太滿太滿了。
可如果兩個人都隻是沉迷于這樣小小的互動,那故事也就該戛然而止,略顯無趣了。
一切轉折都出現在他将一封厚厚的信折疊在那原本單薄的票證裡,按壓手指的力度也較以往大了些。
婆婆意識到裡面有秘密,隻敢偷偷地轉身将那信從票證中抽出藏好,動作一氣呵成,但不用問也知道她那時一定面頰绯紅。
那天收到信後她便裝頭痛,早早躲進被窩中,查看那封滾燙的信。其實内容很簡單,就是約婆婆周六下午到水庫遊玩,他會在小巷另一頭等她。
婆婆雖然隻讀了幾年的書,但愛情小說也是看過的,深知那份情愫已在兩人之間産生,這次約會,或許能讓她體會到書中那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愛情。
《小王子》裡寫:如果你說你在下午四點來,從三點鐘開始,我就開始感覺很快樂,時間越臨近,我就越來越感到快樂。到了四點鐘的時候,我就會坐立不安,我發現了幸福的價值。但是如果你随便什麼時候來,我就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準備好迎接你的心情了。
我想婆婆當時也是這麼想的吧。為了周六那天下午的約會,她翻箱倒櫃找了一天,才找到一條有些發白的素色裙子。周六那天她紮了兩條柔順的麻花辮,滿心歡喜地想象心上人對她此番打扮有何溢美之詞,她又該如何回答才能既得體又俏皮。
她早早到了小巷的另一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他脫下了稚氣的校服,穿着嶄新的中山裝。這讓穿着素色裙子的她想扭頭就走,畢竟裙子已洗得發白,頭發好像也沒有梳得特别整齊。幸而他看見了,留住了她,眉眼溫柔地要帶她去水庫逛逛。
像着了魔,她就這麼溫順地跟在他身邊。那天陽光應該特别好,花兒也特别香,連鳥兒的鳴叫都像是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奏着世界名曲。一切都應該十分美好,不然婆婆和我描述這些時,不會那麼地甜蜜。
那天她們隻是繞着水庫一圈又一圈地走着,聽他将在學校發生的趣事,哪個老師講課深入淺出,哪個老師作業布置最多,哪個學生最飛揚跋扈,哪個學生是全班的欺負對象。兩人也對未來發表了各自的見解,十分驚奇地發現三觀一緻到極點,他說到欣喜之處更是手舞足蹈并差點跌入水中。談話間還必須時刻警醒是否有熟識的人路過,以免被人認出被說閑話。
有了第一次,便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明明生活是如此缺乏新鮮的故事,可見到對方時,卻有如此之多的話題想和對方探讨,話題越是源源不絕,兩顆心便越貼越近。
終于在第十次約會時,他向她坦白,他要去參軍入伍,要為國争光,想讓她在祖國發展壯大時,等他回來,萬裡紅妝迎娶她。她感動得一塌糊塗,跟着他去照相館拍了那張被婆婆珍藏至今的黑白照片。
我問婆婆:“他說了你就信?不怕人家飛黃騰達了之後抛棄你嗎?”
婆婆隻是搖了搖頭,說:“我知道他不會。”這或許就是上一輩人的海誓山盟,約好了,便是一輩子的事。
隻是後來的故事,再也不像甜蜜的瓊瑤劇了。她仍每天如一日地等在小巷口的早點攤,習慣性地為他晾涼一碗豆漿油條,再等收攤時無奈地自己喝完。
這些家裡人都不知道,家人隻知道女兒的年齡已經适合嫁娶。東家老王的兒子,西街老李的侄子,南門鐵匠的外甥,北巷那個賣雜貨的小夥子都是十分合适的人選。但他們都被她一一回絕,理由無二,心裡有人了,再裝不下第二個。
家裡人打罵并行,軟硬兼施,但無可奈何,總不能強娶強嫁吧。便隻能将此事擱置,這一擱置,五十年都過去了,她沒嫁出去,他也沒有回來。
三
後來怎麼了?我也想問婆婆,因為那天故事隻講到這裡,母親便來喊我回家吃飯。
可是接下來我總是找不到合适的時間,便将時間拖延到了舉家搬遷到市區之後。
後來,我聽聞老城區要拆遷,婆婆當場躺地撒潑打滾,還哀嚎着她那負心人怎麼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原本隻是幹嚎,後來卻真的哭到不能自已。執法人員無所适從,隻得離去。
自此,婆婆不再賣早點,專心守在小巷口。她擔心執法人員趁她不在,強拆了這老城區。
幸而老城區被當作景點留了下來,那條舊街舊巷仍具往日風采,我還能找到當初去上學的路。隻是近段時間回去時都不見婆婆,問了許多人,都說不見她有些時日了,怕是老去了。
而我實在不想接受這個結局,畢竟我沒聽到五十年後他回來找到婆婆沒有。
但我甯願猜想,他回來了,帶着婆婆,尋回當年的承諾去了。就像是童話故事裡的王子和公主,他們去過幸福快樂的日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