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在9歲的溫小布心裡,他的老爸就是一個大神般的存在。
他的老爸名叫溫文德,年輕時候在一條新街上開了一家照相館,那是鎮上的第一家照相館。十年過去了,新街變老街,街上的照相館也有了好幾家,但是名氣最響的依然是他家的“春風照相館”。
照相館給溫小布家裡帶來了經濟來源,讓他們成為老街上十分體面的一家人。老街的人稱呼溫文德為“溫老闆”,見到溫小布,都會打趣地叫一聲“照相館小少爺”。
照相館的客人絡繹不絕,多是來照全家福的一家人,但更多的,是一群年少可愛的小姑娘。她們穿着平日裡都舍不得穿的漂亮裙子,蹬上一雙發亮的黑皮鞋,在鏡頭前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露出如花般的笑靥。待照片洗出來後,她們會挑選出自己最滿意的一張,央求溫文德把它貼在櫥窗裡。也不能怪她們太熱情,溫小布曾聽老爸提起過,幾年前,有一位十二三歲的女孩捏着五毛錢走進了照相館,讓老爸給她拍一張照片。那時候拍一張照片,至少需要四五塊錢,老爸從女孩的眼神中看出她對于拍照的渴望,于是也發善心,幫她拍了一張。那張照片,老爸拍得十分滿意,照片中的女孩,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笑起來,臉頰兩邊有深深的酒窩。見女孩美麗可愛,老爸把她的照片多洗了一張,放大後貼在櫥窗裡。一年後,市裡文化宮選拔苗子,路過春風照相館,看到了女孩的照片,設法聯系上她,将她帶離了老街,走進了城市,學音樂,學主持。幾年後,女孩學有所成,成為了市裡家喻戶曉的主持人。新聞在報紙刊登後,春風照相館更加名聲大噪,一時間,不知道多少女孩子争相來找老爸拍照。
這些事情,溫文德每次提起,臉上都泛着光,十分得意。溫小布年紀雖小,卻也感覺“與有榮焉”,覺得老爸真是個大神,一家照相館不僅撐起一個家,還“制造”出個大明星。
Chapter2
溫小布上初中時,正是流行照大頭貼的時候。老街上的幾家照相館,都瞄到商機,做起了大頭貼的生意,賺得盆滿缽滿。唯有溫小布老爸的照相館,不為所動,一切如故。
班上的女同學都問溫小布,“溫小布,你爸爸的照相館為什麼不弄個大頭貼拍照機啊,如果有的話,我們就可以上你家去拍照了。”
“對啊,溫小布,好歹同學一場,請我們拍個大頭貼都不行?”
女同學們叽叽喳喳地圍繞在溫小布身邊勸說,溫小布在同學中一向是豪爽大方的形象,尤其是在女生面前,他顧及到面子問題,拍拍胸脯很豪氣地說,“下個星期,我保管你們能在我家照相館裡看到一台大頭貼照相機,而且你們第一次去拍照,我不收你們的錢,誰讓咱們是同班同學呢。”
回到家後,溫小布向老爸大力宣傳大頭貼照相機的好處。比如,吸引客源啦,時髦啦,能賺錢啦……可溫文德依舊專心地擺弄着手中的大相機,沒有把溫小布的話放在心上。溫小布急了,隻得舉起三根手指發了個誓,“老爸,隻要你買部大頭貼照相機,我保證期末考試考到班級前三,年級前三十。”
溫文德沒有念過什麼書,全憑着擺弄照相機才過上今天的好生活,他深知,年代不同了,如今隻有知識可以改變命運。他隻有溫小布一個兒子,自然是希望他能讀好書,将來能混個人模人樣的。可惜溫小布不争氣,成績一直不溫不火,維持在中下遊水平。如今聽得他這一番話,心裡雖不全信,但也欣慰幾分。不管怎樣,隻要他有心學習,就是好事。
大頭貼照相機在兩天後就安放在了照相館的一個角落裡。班上的女同學來了一撥又一撥,溫小布看着她們每人臉上揚起的笑容,心裡甜滋滋的。
溫文德在身後喚他,“小布,過來,給你拍張照片。”這一說,溫小布才想起,今天是他的14歲生日。每一年生日,老爸總會給他照一張相片,放在櫥窗裡。從百歲照,到一年一次的生日照,櫥窗裡一共放着溫小布的14張照片。溫小布仔細看了看,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和家人拍過一張全家福。老媽走得早,爺爺奶奶不喜歡拍照,老爸呢,他給無數人拍了無數的照片,卻從沒正正經經地給自己拍過一張照。
溫小布叫來一個女同學,把相機遞到她手裡,“來,給我和我爸拍張合照。”
溫文德一聽說要和兒子拍照,有些恍惚也有些高興,嘴巴咧到臉邊,雙手簡直不知道要擱哪裡。溫小布拉他坐下,兩人端端正正地擺好姿勢,伴随着“咔擦”一聲,定格的是父與子相視一笑的一瞬。
Chapter3
春風照相館的衰落,仿佛就在一夜間。溫小布怎麼也想不明白,從初中到大學,也就那麼幾年,照相館怎麼就跟變了天地一樣呢?
暑假回家,溫小布發現老爸滄桑了許多。他坐在照相館裡的那張藤椅上,捧着那部老舊的相機,沒有言語,一直沉默。溫小布輕輕走到他身邊,勸他,“爸,現在滿大街都是數碼相機,人人手機自拍,已經沒有人上我們照相館拍照了,如果你還不與時俱進的話,就隻能等着照相館關閉了!”
溫小布的這些話,溫文德早已從别人的嘴裡聽到過幾回。街上的照相館又開了幾家,有專門拍藝術照的,有專門拍婚紗照的,就連拍證件照的,人家也早早用上了數碼相機。的确沒有人來他這裡拍照了,每到夜幕降臨,他輕輕扣上那把殘破的門鎖,鎖孔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大風刮起落葉,一直漫到門邊,他點燃一根煙,站在櫥窗外,看了幾眼那些熟悉的照片,落寞地走回家。
他不是沒有想過改革。報個班,學個電腦,再讓溫小布教一下他用數碼機,也許折騰個幾個月,他也就能上手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隻要一想到,從此他手中的這部跟了他二十餘年的相機就要被藏在舊物櫃裡,他就有難以言說的傷感。對于他而言,這部照相機,是老友,也是寶貝。
不久前剛過完春節,有一名久居海外的老人回到這個小鎮,專程來到春風照相館,感慨萬千地說,“這麼多年了,故鄉什麼都變了,隻有你這裡沒變。十幾年前,我家中突遭變故,便打算去新加坡謀生。走之前來你這裡拍了張照,這麼多年了,我一直都留着它。”老人從懷裡掏出那一張照片,照片已經老舊,卻沒有皺折,可想而知老人有多珍視它。老人臨别的時候,拉着他的手說,“如果能夠堅持,一定要把這個照相館做下去,隻有這裡,能讓我們這些人感覺到過去的光影,過去的氣息。希望我下次回來,還能見到它。”
想到這,溫文德握緊了手中的相機,對着溫小布搖搖頭說,“我再堅持個一兩年吧,要是實在堅持不了,再說吧。”
溫小布有點生氣老爸的執拗,卻也無可奈何。
Chapter4
溫小布畢業那年,恰好失業。一般的工作很難将就,好的工作需要關系,也需要錢。溫文德半輩子都在和相機打交道,沒有人脈能幫溫小布找份工作。照相館好幾年來一直虧損,家裡的存款早已用來給溫小布付了大學的學費,已經沒有多餘的錢。
溫文德越來越喜歡坐在照相館的那張老椅上,看看報紙或者打個盹兒。他明知道沒人會來光顧照相館,卻還是風雨不動地每天都來開門。他老了,身邊老人都喜歡一起下下棋,一起健健身。他不願意,每天在照相館裡,有時一天也不說話。偶爾孤獨了,就和送報紙的小夥子搭兩句話。
“小布畢業了嗎?在哪裡工作?”小夥子問。他答:“在一家小公司裡當職員,他其實不喜歡,可又找不到更好的,隻能先做着。”小夥子嘿嘿地湊上來,說,“溫老闆,我聽說這一帶快要拆遷了,政府要在這裡蓋一個公園,溫老闆你命好啊,拆遷費不僅夠你養老,還能幫小布找一個‘鐵飯碗’的工作呢。”
拆遷的消息很快就被證實。溫小布從外地趕回來,激動地和他說,“爸,我聽說拆遷費還不少呢,等拿到錢,我們就到大城市裡買一套房子,如果還有餘錢,就再給我買輛車,我那些同學都還沒有車呢,想想就有面兒……”
見他不搭話,溫小布生氣了,“爸,你守着這麼一個破照相館幹嗎啊?你看看,我沒有好工作,就賺不到錢,過不上好日子。沒有房子車子,将來可能連個女朋友都找不到。這是為什麼啊?你幾年前不肯改變你那老套的照相方式,現在連拆遷也不肯,你到底有沒有幫我考慮過啊?你想過我的以後嗎?!”
溫小布摔門而出,溫文德歎了口氣,又點了支煙,思忖許久。是該離開了,已經沒有退路了,照相館走到現在,他早已盡力。對于兒子,他心中當然是有愧的,妻子離世時,曾囑咐他一定要照顧好兒子。可是這麼多年來,他承認,他對小布是疏于關心和照顧的。
他拿起掃帚,認認真真地打掃了一遍照相館的每個角落。他的手指撫過那些或黑白或彩色的照片,眼睛一陣發熱。用一把新鎖,把照相館的門緊緊鎖上。他手裡捧着的,隻有他的老友——那部已經老得不能再運作的相機。
溫文德走得很突然。一天上街買菜,他在路邊暈倒,就再也沒有醒來。老街上的人說,溫老闆忙慣了,一下子閑了下來,靈魂都沒了依靠,就死了。
還有人說,照相館是溫老闆的命,如今照相館要拆了,溫老闆自然心氣郁結,早照相館一步去了。
在溫文德的衣袋裡,溫小布看到了一張照片,那是他們父子唯一的一張合照,捧着那張照片,溫小布愧恨交織,流下了眼淚。
最終,春風照相館還是沒遭到拆遷。縣政府打來電話說,春風照相館有多年曆史,且館内陳設也很具有觀賞價值,他們打算以一百五十萬的價格收購這個照相館,修葺整改,并把它作為一個小景點,向大衆開放。
趁着修葺工作還沒開始,溫小布去了一趟照相館,坐在老爸曾坐過的那把老椅上,泡一杯茶,在那裡待了一下午。
他站在照相館門口,讓路過的行人給他拍了張照。照片裡的他,笑容燦爛,一如從前。他身後的櫥窗,貼着二十幾張照片,每張都是他的笑臉。
他在心裡說,老爸,今天是我23歲生日,可是再也沒有你給我拍照了。我很想念你。
他還說,老爸,其實,你一直都是我心中的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