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老狗。
聽起來像是在罵它,我不知道我這樣稱呼它,它會不會有什麼不滿的情緒。想來是不會有的,它總是淡漠地面對一切不相關的事物。冷冷的,俯視衆生一般的高傲态度。
回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
那條黑色的,不讨喜的,冷漠的,但是追逐一個主人就會一直跟着的,有着堅定的眼神卻又漠視一切的老狗不見了。
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放下行李的第一件事是下意識地朝它常趴着睡覺的地方看。
沒瞧見。
那個時候就有隐隐的不好的感覺。
我心裡想着,是走了吧,是離開了吧,就像是它來的時候一樣悄無聲息。
過了幾天想起來,順口問了一句:“媽,那條叫大壯的狗呢?”
我媽:“死了。”
我愣了下,然後問:“呀,是老了啊?”
“不是,是掃地的阿姨放老鼠藥被它吃了。”
那一瞬間覺得很難受。
我和它的感情實在是算不上多深厚。我對狗狗向來是喜歡的,但是多少也對可愛的狗存有私心。而它實在是算不上可愛。黑色的,短短的紮手的皮毛,還有大小不一的秃塊,雄壯的身軀,冷漠的眼神。
不會像其他幾條狗一樣會兩隻腳站立做恭讨食,也不會哈着舌頭乖巧撒嬌。它什麼都不會。也許是它知道自己在這方面實在是沒有優勢,索性走了高冷路線,對誰都愛搭不理。
它對我是冷漠的,哪怕在我最讨好它的時候。我觍着臉平均分配碗裡的食物留下一些肉給它。它蹲在它追随的那個主人的門口,遠遠地看着我。等我走了,它才過來把碗裡的肉吃掉,然後又毫不留戀地轉身就走,不看我一眼。
我媽常罵它,蠢狗。
太不讨人喜歡了。固執的、迂腐的狗,像是五十年代吹胡子瞪眼睛的老頭兒。
我不喜歡它,也不讨厭。它想來也是不在乎的。它隻是緊緊地追着它認準的那個主人,白天不離半步,晚上在門口靜靜趴着睡,外頭稍有動靜就豎起身子,警醒得很。
偶爾我去找過它,下了樓看見它趴在一旁,那個被它認可的主人在不遠處它可以看得見的地方談笑風生。過了一會兒,那個人走動,它站了起來,看見沒離它多遠,便又趴了下去。
盡管我媽讨厭它,她覺得它太蠢了,連人都跟不對(喂它飯的是我媽)。可是她又說,别看它對這主人黏糊樣,它主人出了這個門,它是不會跟出去的。
這是條聰明的狗。我是這樣認為的。
我甚至有一段時間想,要不要天天喂肉骨頭給它讓它叛變跟我。
後來放棄了這個念頭,我實在是受不了,它天天半趴着一臉冷漠地看着我蹲在它面前拿着碗笑嘻嘻問它要不要吃肉。
它一直是冷漠的,冷漠地看着我最後惱羞成怒,直接一把把碗裡的肉倒進一旁的碗裡叫嚣着:“算了,你這蠢狗!”
後來想了想,覺得如果我是它,估計也會覺得那時候在我面前端着個碗嬉皮笑臉的不知道搞什麼的家夥就是個蠢人吧。
我後來再沒有刻意和它親近,拖着家裡幾條狗洗澡罵罵咧咧剪毛的時候,它跟着那個主人路過我。手底下的小白不願洗澡被我硬按在地上可憐巴巴哀叫一聲,它看了一眼過來。
我看着它下樓,突然就明白了,我有那麼多條狗,對它的那些熱情不過是一時上心,很容易忘記。它是懂得的,人心是這樣容易善變。它并沒有足夠的資本讓我能很稀罕它。它老了,也不屑。
一心一意追着一個人,盡管這個人一直不怎麼對它上心,但是那個人隻有它一條狗。這是一條聰明的狗,年歲也很大,睿智到它覺得我的一時讨好很天真,擅長用鄙夷的洞悉一切的眼神看我。
不隻是對我,它對自己的同類——我家那兩條狗也是,冷漠。那兩條傻狗被我們慣得無法無天,閑來無事就愛逗弄它。它是一貫不理的,平日裡也是愛搭不理的樣子。但是偶爾外頭有野狗欺負家裡兩頭傻狗它卻也是不讓的。首當其沖把兩條狗護在身後。敵方一走,它便立刻頭也不回地離開。像是剛才它護住的不過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實在是一條無趣的狗。
我隻是沒想到它突然走了。這麼快,一下子,就沒了。
就像是我不記得它是什麼時候來的,悄無聲息,還有了個名字。
一條母狗,有一個無比不搭的名字,大壯。它卻沒有半分嫌棄模樣,有人叫着它的時候,坦然回頭。
它是不能生育的,許是得了什麼病。其他狗騷動的時候,它依舊是冷漠得沒有半分異常。
我問我媽,大壯不是母的嗎,她生的小狗呢?
我媽說,她是不會生的。
好像就該它孤零零一條。
一條狗,一條母狗,不會生,不會讨人喜歡,長得還醜,隻會吃胃口還大。對于一條寄人籬下的狗來說這實在是糟糕透頂。
我蹲在它旁邊沖它撇嘴,我說,啥都不會啊你,蠢狗。
它不理我,轉過頭背對着我趴着。
這麼冷漠的一條狗,又這麼孤獨,我想它應該是受了傷,來這裡安撫傷口,隻是想好好安度晚年。原本以為找到了一個好的歸宿,沒想到就這麼走了。
那個時候我和它說,傻狗,從哪流浪來的,真會找地方啊。得虧你來這裡了,餓不着,好好留着吧。
可是我沒有做到,它沒有來對地方,我對它很抱歉。
我對那個掃地阿姨,沒有好感,不管什麼原因。即便她是無意的我也難受。我還是不能接受把老鼠藥放在肉骨頭裡毒老鼠的設定。
大壯跟着的那個主人換了個發型,我一時半會兒沒有認出來。也可能以前一直是這樣,隻是現在他從我面前走過的時候身後再也沒了那條穩重又醜的黑狗。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難過,會不會也會有下意識的把嘴裡吃完肉的骨頭想往後頭扔的那一瞬間愣了的時候。
我養了那麼多條狗,沒有想到會為一條并沒有任何深刻感情的狗寫這些東西。
它在我家呆了快3年。
3年,一條狗能有幾個3年。
更何況,它有了名字,盡管不是我取的,可是有了名字它就是與衆不同,就容易産生感情。
我和它最融洽的時候,也不過是我坐在走廊這頭無聊曬太陽,然後遠遠地對着趴在另一頭門口處曬太陽的它故意喊上一句,大壯大壯大壯啊。
它淡淡擡頭,看我一會兒,然後繼續把頭趴下去睡覺。随我再怎麼喊它都不搭理我。
那個時候,陽光好到照着它的黑色的看起來就很紮手的皮毛泛着亮倒也不顯得醜了。我好笑地和我媽說,其實大壯也挺好看的啊。
我媽給我一個白眼。
大壯大壯大壯啊。
現在是冬天,陽光依舊很好,你趴着的那處陽光依舊鋪滿地闆,以往這個時候你該在那裡曬太陽。
再沒有那樣黑色的身軀靜靜趴在那裡。
再也不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