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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鳥·橘子

時間:2024-11-05 02:19:24

廣麗推薦:人需要家,好比鳥需要窩。家是父親的王國,母親的世界,孩子的樂園,在這裡魂有所系,心有所依,真情融融,愛意濕潤。

我想起進站前擡頭看見他的背影,他拖着行李走在我前頭,兩鬓稀稀疏疏的白發亮得刺眼。你看你看,他也老了。而你知道,候鳥終會歸巢。

1

已經記不清楚多久沒回家了,在上次和父親沒來由的争吵後。以至于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家門口看着熟悉又陌生的門的時候感到一陣恍惚。

隔壁的奶奶依舊精神頭很好,神采奕奕的,手上提着一個收音機,怕是剛跳舞回來,看見我很是熱情地沖我打招呼:“怎麼這麼久沒回來了啊。”

這話問得實在尴尬,我不知該怎麼回複才好,隻是腼腆地笑笑。

找了好一陣才找到鑰匙,剛要開門,門從裡頭打開了。

我回來的時候沒有和誰打招呼,嫂子不知道我回來了,打開門看到我的時候也是吃了一驚:“你回來怎麼也不說一聲啊,讓我們去接你呀。”

我把行李箱拖進房間,挽了袖口出來:“沒事,我這麼大人了,有啥怕的。”

父親遛彎回來看見我也不驚訝,淡淡一句,回來了。

我不痛不癢地回他一句,嗯。

片刻後,歸于平靜。

他打開電視開始看早間新聞。

我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有些坐立難安。我目前在自己家裡顯得格外拘束,我想這話要是說出去寝室裡三天兩頭問我怎麼不回家的那些家夥怕是會更驚訝吧。

沒有人問我,這麼大清早就到家得是幾點的火車。

幾點的,淩晨5點半到,然後坐公交車回來的。公交車最早的一班是7點半。其實火車站距離這裡開車的路程也不過50分鐘。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甯願在火車站發呆多等2個小時,也不願意麻煩他。

是麻煩。

我才反應過來,我一直覺得怕麻煩,哪怕這是我的家人,我也依舊怕麻煩他。

母親買菜回來見到我臉上多了些喜色,忙碌着要給我炖湯喝,叫嚣怎麼又瘦了些許,嫂子抱着小侄女圍着我閑聊。

父親什麼異常都沒有,仿佛我的出現不過是餐桌上多了一副碗筷。

2

坐在沙發上我低頭看手機,自己也不知道玩些什麼,反正各種軟件胡亂點開一通亂按。

“手機好玩嗎?”父親突然蹦出這樣一句話,我不知道怎麼回複,擡頭看他一眼。不鹹不淡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我沒做聲,但是收起了手機,盡管我也不知道不看手機後我該幹些什麼。

小侄女剛學會走路,搖搖晃晃的,步伐還不穩,像隻企鵝。沒走兩步,啪一聲摔了。地闆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毛毯,倒是不怕她摔疼了。

嫂子在離她遠些的地方蹲下來沖她拍手,喊:“萌萌站起來,走過來,來媽媽這。”

畫面感十足,我一下就想起了《赤壁》裡的林志玲獨特的嗓音,萌萌,站起來。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

父親這時候看過來,我的笑也斂不住了,他眉頭一下子就皺起來了。

“你侄女摔了你這麼開心?”

原本輕松的氛圍頃刻間變了,空氣一下子就凝重起來,像是吸滿了水的厚重棉被壓得我喘不過氣。嫂子看看我又看看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臉上滿是尴尬。

好吧,不管怎樣,我總是容易惹他生氣。或許這次假期回來就是錯的,我有些後悔了,應該選擇留在學校兼職的。抓兩個橘子放口袋裡,我打算回房間了。

“幹嗎去?”父親冷眼看着我。

“看書。”我往嘴裡塞了個棗子頭也不回。

“有什麼可看的。”

後背僵了僵,我沒有回頭,關上房門。

晚上上廁所路過他們卧室,聽見他們争吵。

“你就不能好好說話?上次和女兒吵了一架你看她都多久沒回家了。”母親責問。

“你看看她那個态度你看看。”來自父親的忿忿不平。

我的态度。

我的什麼态度呢?我站在門檻處迷茫。

我想,過兩天該回學校了,在我依舊不懂怎麼樣和他相處的時候。

3

“所以我們沒事就不能打電話給你?”

并不記得是談論什麼話題,父親最後冒出這句的時候表示已經直接談崩了。

我皺着眉頭把手上端着的飯碗放下,語氣犯沖:“反正你們沒管我我不也是好好地過來了。”

周遭一下子安靜下來,我立馬反應過來說錯了話,但一時不知道怎麼解釋。索性一大家子安安靜靜地吃完飯然後各自回自己的房間。

我進房間時,父親冒出一句,你當是為了什麼。

我看他一眼重重關上門。

在房間躺在床上無意識地擺弄手機沒多久,手機就收到了信息,是姨的:你要懂點事,沒事多打幾個電話回家。這麼大了,不要再讓你爸媽操心。

我靜默半晌回複:我知道了。

身為女兒的我沒事要多體恤父母,就算沒什麼事偶爾也要經常打個電話回去報個平安和父母打聲招呼,父母不說不代表她們不想你。

我當然知道,怎麼會不知道呢。

可是,知道不意味可以做到啊。

閑來無事我照常收拾了一遍從小學到現在的舊物。在書櫃的底層找到了一封信。沒有署名,白色的信封濕痕很明顯。打開信,裡面全都是控訴,裡面有一句話:所有的老師都說我聽話,乖巧,隻有我知道,那是寄人籬下的看眼色過活的使然。落筆的時間是2011年,我初二。

隔着這麼多年,我坐在地闆上看着信紙上被眼淚打濕模糊的字迹啼笑皆非。

這麼多年了,度過了高中已經步入大學的我,當年的那種心情已經體會不到。但是我知道那時候的我是真的難受,隔着整整六年的光陰,我看到一個淚迹斑斑的我,在深夜痛哭流涕,為了不發出聲音吵醒寄宿的人家,死死地咬着嘴唇無聲落淚。讓我在這個時空胸口都猛地一沉。

年少的時候有很多很多的憂愁都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很清楚的。悲傷來得莫名奇妙,一下子把所有的信仰壓垮。然後自己給自己建了一座名叫孤獨的迷宮在裡頭兜兜轉轉。

我是沒有叛逆期的,我初中做得最叛逆的事就是晚自習下課躲在學校晚個十幾分鐘回家。和朋友講起來的時候她們哈哈大笑,說真是乖寶寶啊,我咬着吸管想了想笑了。

他們說得對。我的确乖。

隻是乖得膚淺。

所以才會有我現在這樣的任性妄為。

也因為這樣顯而易見的反差,才讓父親對如今的我失望徹底。

4

夜裡做夢,夢到往昔一些毫不起眼的點滴。醒來的時候還是淩晨2點,天還是昏暗的。腦子發漲,但是卻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下雨,打在窗戶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有一年晚自習時突然下起來了雨,很多人都沒有帶傘被困在學校。我站在走廊看不斷地有家長送傘過來,周遭的人一個一個離開了。我站在那裡看着黑壓壓的天,想了很久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這裡等着,明明心裡清楚不會有人來的。半晌脫下一件衣服包住書包走進雨裡。跑着跑着搞笑一樣的腦海裡想到一句話,在雨裡哭就沒人可以看見我落淚了。可惜沒哭出來,反而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回到家,一身濕透,沒人知道我淋濕了,寄宿的人家已經睡着了,甚至她們不知道外頭在下雨。

我自己取了幹燥的毛巾擦幹頭發,對着鏡子裡狼狽的自己狠狠地笑了一下。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淋過雨。我的書包裡,無論什麼時候都有一把傘。

沒人照顧的時候自己要學着好好照顧自己。我從來深谙此道。

父母對我很好,非常好,我想要什麼他們都會依着我,可是我第一次學會的就是不要輕易要東西。所有的親戚都說我是父母的掌中寶,我隻是點頭不發一語。

他們說的我都懂,把我放在阿姨家,是為了我以後有一個好的學習環境;小學有兩年沒見面是因為我忙他們也忙,他們每年給我寄零食買衣服甚至到了現在還會心心念念着我有什麼喜歡吃的把它留下來等我回去,他們從來不問我成績是怕我壓力太大,所以從來隻問我身體怎麼樣。

怎麼會不知道呢,當然知道。

這封信現在的我看起來實在是矯情到不行,我已經到了那個可以體會父母難處的年紀。隻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問題,在其他室友一個星期不打電話給家人就難受的情況下,我可以安然到一整個學期甚至一年不打,他們給我打電話的第一句話,我問的是,有什麼事嗎?

我懂他們的用心良苦,我都懂,所以我愛他們,可是那些日久天長養成的冷淡,我怕是再也改變不了了。我會在他們生日在網上預訂好蛋糕不聲不響地遠程送過去,也會在因為他們信佛在去的每一個寺廟内為他們祈福。可是我不戀家。

母親有時候看見堂妹對嬸嬸撒嬌會一臉羨慕地說,真好啊,我女兒從來不會對我撒嬌。

我在一旁冷漠臉。

他們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而我最終變成了坐在冰箱上的女兒。

我記得小學班級課外書,老師在課堂上講一篇文,候鳥。

候鳥是要來回遷徙的,來回遷徙的鳥類不能太過戀家。

我的那一整段時光,是候鳥季節。

5

我一直以為我沒有受時間空間的影響,可其實終究還是沒能維護好。我仿佛一個裝在套子裡的人,外頭再好看,裡頭什麼餡我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上大學後我和他們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尤其是和父親的關系。

以往我再冷淡依舊可以笑嘻嘻地叫他幫我帶烤鴨,和别人說他是我兄弟。

我在難過的時候給他發信息,求安慰,要紅包。

現在好像都變了。

不過短短的兩年,又或許是一年,我在這期間好像突然變得成熟穩重起來,再也不是他的那個任性的小女兒,而他,也突然變得嚴肅認真。

我和他,在那麼短的時候,中間隔了山隔了海。回家,很多人都可能會是我的羁絆,唯獨不會有他。

或許是我捅破了他的那些事,讓我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女孩一下子變成了能夠站在他的對立面的敵人。

在很多人說自己想嫁給和自己爸爸一樣的男人的時候,我隻是笑着喝飲料,撇開頭不說話。

不是不難過,而這或許就是所謂成長。

我開始在腦海裡勾勒出無數好父親的臉,沒有一張是屬于他的。

有人說,你這麼大了,你爸爸還把你當那個聽他話的小女孩。

我在那一瞬間恍然大悟,他依舊還是把我當那個幾歲的女孩寵。這或許是從一開始就導緻我們價值觀不合開始不斷争吵的原因。我已經過了那個會輕易妥協的年紀了。

他的頭發日益減少,他調侃,聰明的腦袋不長毛,所以我聰明絕頂,你頭發那麼多,所以傻乎乎的。那時似乎他還會摸摸我的頭笑眯眯。

和他相處得這樣和諧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快不記得了。

6

我一向是搞不懂他的,就像是現在他不顧我再三委婉的拒絕依舊堅持送我來火車站。

這幾年來,這條路我走了無數回,唯獨這一次他陪着我。

我跟在他身後,望着他,他蹲下來幫我挑橘子。

我是知道的,其實他也不知道什麼樣是好的,什麼樣是不好的。這些向來是母親挑選的,他在家裡從來都是張嘴吃。

許是需要維護身為長輩的顔面,在我面前,他裝出一副娴熟的模樣。

隻是他挑選的,也是看起來漂亮,枝葉分明,許是剛采摘下來沒多久,格外好看,看起來黃橙橙像一個個小太陽裝在了紅色的塑料袋裡。

他站起來遞給我的時候,我問,你知道背影嗎?他一頭霧水,什麼?

他自然是不知道的,那事他也做不出來。他是極其好面子的老頭兒,面子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且不說如今進不了站他不能送我上火車,就算是能進,他也斷斷不會讓自己爬得那樣狼狽。

我不再說話。

兩個人一直是沉默的,他向來不擅長用語言表達感情,我亦然。或許這是我最像他的地方。

進站前,他叫我一句,我回頭看他,他說:“方便的話偶爾打幾個電話回來。”

我愣了下,想到興許是母親對他再三要求對我這個女兒說點軟話吧,點了點頭。

我上火車,給他發了信息。

他回我,好。和往常一樣,沒有多一個字。

是靠窗的位置,陽光掃進來有些刺眼,我卻舍不得拉簾子,頂着亮光眯着眼睛注視窗外的天空。

紅色塑料袋中的橘子在陽光底下格外好看,我取了一個從梗開始沿着經脈細細地剝,整個橘皮舒展成一朵花的模樣。

橘子倒是意外地好吃,汁水充裕,甜滋滋的,味蕾一下子就放了開來。我一連吃了好些個。

快要到火車站和母親打電話報平安時無意中說起,母親說,你爸一直會挑橘子,比我會挑,你不是最喜歡吃橘子嗎。

他是為了你學會了挑橘子。母親的言外之意過于明顯。我倒有些啞了,半晌隻能支支吾吾地敷衍過去。臨近挂電話,我不知想什麼突然說了句,把電話給爸爸吧。父親接過電話,卻無話可說。半晌我才開口,我到了。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然後說好。

冬至這天,大清早父親發消息給我:今天冬至記得吃餃子。

大學以前的這個時候,即便我在别人家,他也每年固執地打電話給我的寄宿阿姨,讓她給我煮一碗餃子。好像吃了這碗餃子他的小女兒就會真的健健康康平安喜樂一整年一樣。

中午吃完餃子準備去曬曬太陽,看到他發給我的信息:元旦回來嗎?

那一瞬間開始有些内疚。我和他這樣吵總歸是因為我知道他是我的父親,我笃定了和他的戰争我會赢。

或許,在他堅決要送我去火車站的那個時候起我就知道我又赢了。

旁邊有孩子突然指着天空大叫:“你看你看,爸爸,有鳥。”

我側頭看,不遠處的樹上有一個鳥巢,一隻灰白的鳥站在一旁的樹梢上翹頭盼望。

我想起進站前擡頭看見他的背影,他拖着行李走在我前頭,兩鬓稀稀疏疏的白發亮得刺眼。

你看你看,他也老了。

而你知道,候鳥終會歸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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