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睜大眼睛,好像要說什麼,卻又轉過身去,挑起目光,看向學校圍牆外面那棵很高的榕樹,輕輕笑了起來。這是很久以後菱沅想起夏百友的樣子——喜歡揚着下巴的女孩,眼睛裡有很肆意驕傲的女孩。
“如果你的生活中有獨屬于你的第十三個月,你要去幹嗎?”夏百友用胳膊肘戳了下旁邊的菱沅,斜斜地靠着欄杆。
“可能賴在家裡吧。”菱沅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
“我要去獻血,嗯……或者是捐骨髓,或者潛水種珊瑚,要不就去山區支教好了。”百友想着又開始笑起來,眼睛眯起來,像一個精力過剩的傻女孩。夏百友眼睛很大,五官很明朗地舒展在一張鵝蛋臉上。她五官并不精緻,棱角也不分明,但是在人群中卻特别吸睛,好像收集起了她周圍的燦爛,然後直白地在她身上揚起來。
菱沅一直不是很喜歡夏百友。夏百友有很多讓菱沅看不慣的地方,譬如說整天不分場合的嘻嘻哈哈、不經大腦傷人的話,以自我為中心的傲氣模樣。菱沅甚至經常會想,自己是用什麼樣一種心态跟夏百友相處的呢?表面笑笑而已,心裡卻羨慕甚至有一些嫉妒,嫉妒她的心直口快,嫉妒她的明朗歡快,但是這些嫉妒蔓延到表面,用女孩式的修飾,便成了随口的玩笑,那些帶刺的部分被小心翼翼地包裝,好像都成了沒有棱角的糖果。
在高二文理分班之前,菱沅隻是在别人口中聽到過夏百友的名字。
“哎,剛剛走過我們教室的那個人是不是夏百友啊?”“哦,就是那個會跳舞的女生嘛,好像挺漂亮的,感覺性格也挺開朗的。據說數學變态地好,但是好像其他科很一般。”
“什麼?會跳舞,數學好,這是什麼高級的配置啊?”
“想不到吧?不過感覺太張揚了,我不太喜歡這人。哎,對了,你知道段草帶手機又被抓了嗎?哈哈哈……”
後桌兩個人低着頭,桌上擺着物理課本導言部分,竊竊私語着。講台前的物理老師戴着厚厚的眼鏡,賣力地指着PPT上的内容,聲音卻好像被窗外的寒風吹散了,一個個字符從他嘴裡抖出來,卻沒辦法連成一個句子組成完整的意思。不過後桌的讨論聲卻被菱沅聽得清清楚楚。她歎了口氣,看着前面物理錯了一半的選擇題,内心升起深深的無力感。
你不喜歡一個人,可能是在你聽到她名字的時候剛好上了一堂很苦惱的物理課。後來菱沅再看到夏百友,隻覺得太過聒噪而奪目。
高二開學報名那天,菱沅拎着沉重的行李,幾乎是爬着到了宿舍樓門前,宿舍安排表前擠滿了穿着白色校服的身影,菱沅踮着腳尖,吃力地往前看着。這時候她終于明白了保護眼睛的重要性,憑借着1.2的優秀視力,看到了第二行自己的宿舍号,和自己名字旁赫然的“夏百友”三字。
“哇塞,我舍友名字好好聽啊!”旁邊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菱沅往旁邊看了一眼,果然是她,眼睛在光亮的額頭下閃着興奮的光芒,用薄荷綠的蝴蝶結紮着高高的馬尾,又高又瘦。
菱沅低下頭,默默走開了,越覺得不可能也不想發生的事情,往往越容易發生吧。宿舍裡空調效果不是很好,南方的燥熱從開開關關的門中蹿入房間,陽台外的綠意蒙上了灰塵,忙着整理東西的大家更是汗流浃背。菱沅心裡一片煩躁。
“哇!這間宿舍采光好好啊!”夏百友走進宿舍。菱沅轉過身,恰好遇上她迎上來的目光,她對百友笑了笑,瞥見她眼底的一片透亮。
就好像她後來一直記得的,獨屬于夏百友的透亮。
開始一個月,與夏百友的交往也隻是停留于表面,點到為止罷了。菱沅不是個積極的人,夏百友卻總是什麼都願意做,這樣的兩個人,好像沒什麼理由成為一對關系很好的舍友,最多能當個關系和諧的舍友。
菱沅最近總是失眠,拿起書昏昏沉沉,于是早早爬上床,卻閉上眼睛怎麼也睡不着。宿舍外面喧鬧的聲音漸漸靜下來,走廊上的應急燈亮起來,透過宿舍門上的玻璃,清冷地射進來。舍友微微的鼾聲有規律地響着,菱沅煩躁地歎了口氣,翻過身對着牆壁。
“睡不着嗎?”夏百友的聲音從對面床上傳過來,她說得很小聲,在寂靜的深夜,卻有一點刺耳。
“嗯。”菱沅坐起來,背靠着枕頭,用被子把自己緊緊裹住,“你也沒睡啊?”
“哈哈,我老是失眠,習慣了習慣了。”大嗓門的夏百友費力壓低的聲音讓菱沅有些忍俊不禁。
菱沅爬到靠近夏百友床鋪的那一頭,那邊遞來一隻耳機。是很有質感的粵語女聲,粵語有味道的語調在夜色的調和下更加醇和。
“要是失眠的話可以補充點維生素啥的,或者可以下午放學去跑跑步,晚上睡得會比較好……”夏百友碎碎念着。
可是你不還是失眠嗎,菱沅想。
“我之所以睡不着是因為不太想睡啦。你看,白天那麼多時間你都得上課,或者吃飯、裝水、做操,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我總得需要點非管制的時間吧,哈哈,可以幻想好多好多事情,可以幻想自己可以就這樣塞着耳機到世界末日。”
“你為什麼不選理科,你數學怎麼能那麼好?”菱沅突然就問,可能是突然想起昨天發下來沒有及格的數學考卷。
“因為喜歡啊,喜歡文科,或者喜歡不聽别人話的感覺。”夏百友好像帶着笑意說出這句話,菱沅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那天晚上她們聊了很久,第二天早上睡掉了兩節連堂英語課,菱沅後悔莫及。但是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就對夏百友說出了很多話,那種很久都沒有想過的也沒有提起過的在心裡的話。
“你來做做這考卷啊?不要老是用你那種腔調來教育我,你又不明白我的處境,我就不自責嗎?”
“你這孩子——”
菱沅“啪”地挂下電話,沖到走廊,趴在欄杆上,看着遠處五彩的光映到天空上,好像離自己那麼遠,永遠都熬不過這段漫長的時光一樣,被困在這裡。她眼睛裡幹幹的,有點想哭,卻感覺被什麼梗住了,卡在喉嚨裡澀澀的。
夏百友走出來,把外套遞給她。
菱沅突然哭起來,不停地用袖子抹掉,但是眼淚一直從眼睛裡湧出來,止都止不住。菱沅并不是一個愛哭的人,但是好像看到夏百友,看到她關切的眼神,就忍不住别過頭去,泣不成聲,胃因為抽噎疼痛得厲害。
那天晚上,夏百友陪她在走廊吹了幾個小時的風,居然就隻是沉默地站在她旁邊,什麼話都沒說。夏百友後來擤鼻涕了大半個月,因為生病錯過了一個她準備很久的舞蹈比賽,這是菱沅後來才知道的。
自那之後,她們好像成為了好朋友。
夏百友經常讓菱沅生悶氣,每當菱沅畏畏縮縮地作不準決定的時候,夏百友就用大嗓門吼她,過後又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與她說笑。
菱沅從來不是個勇敢的人,面對夏百友也是,夏百友的勇敢好像是對她的某種無聲的嘲笑。
“你怎麼跟夏百友玩那麼好啊,我上次還聽到她跟她同桌說菱沅怎麼那麼沒主見啊,你們倆不是很好嗎,她怎麼這麼說你啊?”菱沅前桌突然轉過來,靠近她耳朵,臉上帶着些許同情。
“那也不關你的事。”菱沅沒好氣地瞪她一眼。
前桌一臉寫着“好心告訴你還要這麼兇”,讪讪地轉過去繼續寫作業。
下午學校有個小活動,菱沅偷偷翹了自習課去看。夏百友跳了一首節奏感很強的爵士,舞台的聚光燈打在她的身上,高高的馬尾被她甩起來,笑起來那麼自信,好像可以征服全世界一樣。菱沅突然有點生氣,背起書包轉身離開了演播廳,旁邊的人被她的大動作撞到了一下,嘴裡念了句“神經吧”,菱沅聽得清清楚楚。
升高三後來重新分了班,菱沅跟夏百友的教室整整差了一層樓。
故事總該有個結尾的,但是菱沅和夏百友的故事好像并不是那麼有頭有尾,沒有一個合适的開頭,也沒有一個滿意的結尾。菱沅一直不知道夏百友對自己到底是什麼印象,知不知道自己在心裡對她明目張膽的嫉妒,知不知道她的心直口快曾經讓菱沅難受了很久。
高考前一天,晚自習下課,夏百友突然跑到菱沅教室找她。她手裡有一張漂亮的明信片,還有一條抹茶的巧克力。
上面寫着:菱沅,你永遠是我心中那個乖巧又惹人心疼的小姑娘。
菱沅笑了,眼睛被教室的日光燈照得閃亮。她抱了一下夏百友。
“夏百友,我最讨厭你了。所以你要去你的第十三個月,去肆意地過你心裡最自由的那一種生活,最好耀眼,最好讓我再悄悄嫉妒你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