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過一個關于爺爺的小說,沒有開頭隻有結尾。
腦海裡過了千千萬萬遍過程和表述方式,沒有一種能讓自己滿意。
有時候感同身受是個很不現實的詞,腦海裡的圖像、聲音、觸感,是文字用盡渾身解數也沒法傳達準确的東西。
你說的愛我未必見過,你講的傷痛離别我沒經曆過,自然沒法想象。
這世界,隻有身受,未必感同。
關于我和爺爺,仔細想來,沒有什麼跌宕起伏甚至沒什麼時代背景作為鋪墊,可就是那樣平平凡凡的疼愛、呵護,就讓我覺得那是我一生值得回憶千萬次的時光。
我盡量如實客觀地記錄爺爺在最後的時光裡的某一個片段,雖然很不像一個寫小說的方式,但我知道,足夠。
那天,秋末的第一次寒潮降臨,空氣裡都是冰碴子的涼。
家人們聊天到很晚,爺爺忽然慌忙地喊棗娘回家。
我攙着他送他走,剛到路口轉角,他就急匆匆推開我,孩子般使勁兒搖手推我回去,我說:“我再送送你啊!”他說:“不用不用,你快走快走!”
我餘光掃到他褲子濕哒哒的,就明白了,我停住腳步,喊棗娘過來攙他。
他幾乎是跑開的,逃離我,我看見他肥大的褲子被秋風抽打,每一下都涼涼地抽在他瘦弱幹枯的腿上。
我躲在不遠處看不下去,脫了外套,想要追上去系在他腰上遮一點寒風。
他仿佛感覺到我一般瘋狂地往前跑,棗娘追上他,馬上要從身後剛把他抱住,一輛車飛馳過來……
棗娘走了。
爺爺也受了傷,躺在床上喃喃自語般高一聲低一聲喊棗娘,要棗娘找人告訴我,他到家了,讓我别擔心……
隻是一晚上,屋子裡都沒有回音。
醫生說爺爺是阿爾茲海默症,記憶裡有個橡皮擦,這一生的經曆都會被一點點擦掉。他記不住回家的路,甚至會在勺子擡到一半的時候忘記送進嘴裡……
可他始終沒忘記,他是個爺爺。
他一直不知道棗娘去世的消息,偶爾念叨着問,棗娘去哪兒了,每次家人都騙他說棗娘回老家了。
後來有一天他忽然對棗娘閉口不提,一個人默默吃飯,吃飽了就往後一靠,半閉着眼睛癟着嘴不說話,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手邊那個用了十幾年的搪瓷紅花白茶杯,被磕出深深淺淺的黑色底漆,可是屋子裡的紅木家具卻越發光亮。
整個房間跟着爺爺一起沉默,陷入了一種奇怪的對峙裡。
仿佛一切都沒有變,可是一切都比上一秒更老舊了一秒。
時間用不同的方式在物件上遊走。
人們看不見它,卻不得不接受它特殊的、不和人商量的歲月的痕迹。
有時候我不明白他的病為什麼不能讓他忘記面子,安安心心做一個傻傻的、任性的、失禁的老人,也不明白為什麼棗娘離去的痛要那麼清晰地紮在他心裡。
就像,我不明白為什麼沉默着一動不動的爺爺,皮膚會一天比一天松弛,忘記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多。
我抱着他流幹水分的手臂,像抱着秋末冬初樹上最後一片搖搖欲墜的葉子。
他哼起小時候常在我耳邊哼的搖籃曲,“花兒香鳥兒鳴,樹葉遮窗棂啊,我的小寶寶,閉上大眼睛,水靈靈睡在夢中……”
這生活極盡平凡又極盡深情,所以人間啊,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