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爆炸
如果不是一場舉國震驚的爆炸案,提起位于徐州市西北部的豐縣,也許人們想到的仍是劉邦故裡,或者2011年的校車側翻事故。在這個人口接近百萬的果蔬大縣,常被人惦記的是“大沙河的蘋果和白酥梨”。像國内所有小城一樣,天剛擦黑,道路兩旁的衆多飯店、卡拉OK、超市、連鎖酒店和便利店的燈光陸續亮了起來,在車旁連成兩道流動的光帶。
時隔幾天,小城已經從爆炸案的驚悸中恢複過來,顯示出以往的活力。豐縣創新幼兒園已經休學,當時被氣浪破壞的大門也已經修好,門前空空蕩蕩。偶爾可瞥見地上零星的淺色痕迹,似乎是褪色的血迹。從門外望去,幼兒園裡到處是糖果色,主教學樓以紅、黃、綠三色為主。滑梯、兒童轉盤等娛樂設施靜靜地列在操場上,隻是少了孩子的歡聲笑語。談起之前的爆炸,創新幼兒園附近小區的居民仍心有餘悸豐縣創新幼兒園建在一個十字路口上,它所在的位置是典型的城鄉接合部——幼兒園大門對面是大片空曠菜地,遠處的一棟建築上有“肉類加工”的字樣,附近還有蘇魯豫皖邊界果蔬批發市場,周邊遍布小型物流公司。幼兒園大門往北,是十幾家門市,有外語培訓班、建材代理商、幹洗店、體育彩票、手機配件等。
豐縣創新幼兒園為“江蘇省優質幼兒園”,每個月收費為300元,這個價格在當地并不算低。今年初,徐州市教育局制定了市幼兒園2017年春季收費标準,在其公布的豐縣幼兒園收費标準中,最低的為160元每月,最高的為345元每月。一位附近小區的居民正載着孫子外出,她告訴記者,自己的孫子就在這個幼兒園讀書,“到現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學,我們錢都已經交了”。爆炸發生後,她好幾天沒有緩過來,一邊慶幸自己的家人沒有受到傷害,提起無辜的遇難者,又搖頭歎息起來。
6月15日是周四,豐縣的人們按照既有節奏不緊不慢地生活着。下午4點48分,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打破了小城的甯靜。在創新幼兒園旁某建材鋪門口幹活的陶傑聽到爆炸聲後,第一時間趕了過去——他的店離幼兒園大門不到100米。他見一大片人躺倒在幼兒園門口,便立即撥打了110。救護車抵達現場後,陶傑幫忙将傷者擡到車上。“有些嚴重的,直接腦殼都掀起來了。”他說。
爆炸後不到一個小時,多段疑似豐縣創新幼兒園門口發生爆炸的視頻陸續在網絡傳播。視頻顯示,幼兒園大門有些扭曲變形,多名衣不蔽體的人倒在地上,一名成年男性倒在一堆散落的食品旁,臉上血肉模糊,無法動彈,旁邊的一位成年女性後背布滿血迹。倒在地上的,還有數名兒童。一些人坐在地上,有大人懷中抱着哭泣的孩子,幼兒園大門裡側也躺着幾名傷者。1.離創新幼兒園不遠的和豐園小區,嫌犯許某某租住在這裡
2.許某某租住的車庫
3.推測這個荒廢的車庫是許某某藏炸藥的地方
4.一對老夫婦也住在車庫内,今年4月,車庫大門曾被蹊跷地炸開
5.豐縣創新幼兒園大門前如今已空空蕩蕩
6.這個男孩的姥姥在“6·15”爆炸案中不幸遇難模糊的兇手
就在外界仍處于震驚狀态,并對犯罪者的真實身份與動機猜測不斷時,警方召開了新聞發布會,宣布豐縣“6·15”爆炸案告破,22歲的男性嫌犯許某某當場被炸身亡。根據警方公布的信息,許某某為徐州市泉山區人,曾因“植物神經功能失調”休學,在案發地附近租住打工。通報還稱,在其租住房内,有自制的爆炸裝置材料,牆上有“死”“亡”“滅”“絕”等字迹。
“植物神經功能失調”,無論對外界還是當地人來說,都是一個非常陌生的字眼。在豐縣第一天采訪的20多人中,不論幼兒園周邊商戶,還是小區居民,沒有人說出這八個字,他們代之以“憂郁症”“精神病”或者“精神分裂”。“植物神經功能失調會帶來情緒方面的困擾,他會出現一些痛苦的感受,這種感受又找不出具體的器官上的毛病。因為痛苦感受,他會出現煩躁、厭惡刺激、讨厭周圍的人。”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授李玫瑾在接受本刊采訪時介紹。在官方公布的信息基礎上,李玫瑾說,她還希望了解一些情況:“第一,我想知道他(許某某)看病的曆史,包括他吃的藥物;第二,他在上學、打工期間,周圍人對他的評價。還有就是他跟家人的關系,在家中排序老幾,然後他家族當中有沒有類似的病人,這些信息出來後才能夠确定他是什麼問題。”但在警方的通報中,我們得不到更多信息。
離幼兒園不遠的和豐園小區,就是22歲的許某某在案發前租住的地方。記者遇到一位徐州市人,他往來市區和豐縣兩地做生意,在小區租了兩室一廳的房子,90多平方米,“八九百元一個月”。即便周末,小區裡的人也不算多,放眼望去多是老人和正放暑假的孩子。一些老人告訴記者,很多子女幫父母在這裡買房,他們自己則在十幾公裡或幾十公裡外的地方打工、做生意。
不過許某某租住的,隻是陰暗的車庫。在樓房一層,除了一個荒廢的車庫,其他車庫都大門緊鎖,其中一扇是鐵紅色的門,通過鐵門上方的隔欄,可以看見屋内布置:車庫沒有窗戶,20平方米左右,已經無人居住。靠門的一側是竈台和洗水池,旁邊放着電腦桌和凳子,往裡是隔斷門,門後木質的床被立起,旁邊一把黑色靠背椅。這樣的車庫可單獨租售,簡單裝修後,月租約為400元。和豐園小區的多位居民之前都聽到過蹊跷的爆炸聲記者始終沒能見到與許某某住同一排車庫的人。詢問了小區裡約20戶人家,絕大多數居民說在案發前并不知道許某某這個人。隻有一位同樓的女士見過他一次,在其印象中,許某某“頭低着,走路走得很急”。大家對他的印象少之又少,即便案發後,他成了“名人”,能回憶起來的細節仍然寥寥可數,“他每天早上10點鐘出門,夜裡12點才回”。
但是,在記者采訪中,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今年小區裡發生的兩次頗為蹊跷的爆炸。
一個多月前,早上5點鐘左右,王依在睡夢中被驚醒,他記得小區東南角傳來“砰”的一聲。一牆之隔的另一個小區,也有人聽到了,并且報了警。王依說,當時小區東牆被炸糊了一塊,地上躺着一個黑不溜秋的飯鍋。記者走到那處牆壁前,幾米外看去,兩米多高的白色院牆上有明顯的黑色痕迹,像被烤煳了的一條尾巴,下方有連續的牆面脫落。走近看,地上躺着燒了小半截的木闆和牆體一角,周圍散落着一片片黑色餘燼。據說,和王依同樓的一位老人家也聽到了那聲爆炸,後來,她在6月15日那天下午去豐縣創新幼兒園門外接孫子,不幸遇難身亡。
另一起爆炸發生在今年4月下旬。深夜兩點多,張水根大爺被一記聲響震醒,他記得那聲響像輪胎爆炸,但“比那個響得多”。後來,他才知道是斜對面那棟樓的一個車庫門被炸了。
車庫裡住着一對老夫婦,所幸,當天夜裡他們并不在家。爆炸後,鄰居通知了他們,老夫婦的女兒立即趕到現場,剛開始她以為是門後的煤氣罐爆炸,便隻簡單收拾了散落在地的碎玻璃。早上6點多,老夫婦趕回家,看見家門被整個掀了出去,“外面的鐵都沒有啦,裡面的東西卷在一起”。竈台緊鄰大門,門邊的煤氣罐和冰箱都安然無恙,倒是牆上的挂鐘停在了2點零6分。
後來,有目擊證人說當夜看見一個人騎着電瓶車往南邊去了,警方順着方向,在車庫門前草地上發現一個簸箕,裡面放着一個一次性紙杯,“簸箕和杯子裡都是那個紅不隆咚的東西”。老大媽後來聽說那個東西好像是炸藥。當天,簸箕和杯子被警方帶回調查。
兩樁蹊跷的爆炸案都不了了之,直到發生了舉國震驚的“6·15”爆炸案。
爆炸發生後,網上開始有許某某的身份證照片流出。身份證上的地址是徐州某兵工廠宿舍區内。資料顯示,這家兵工廠有60多年曆史。當記者“按圖索骥”按照這個地址找過去時,發現這裡是标準的上世紀80年代工廠家屬樓的風格。小區共十幾棟樓,多是六層樓房,風格一緻的盒子式。
許某某家的大門有些陳舊,門上空空如也。記者敲了敲門,一片沉寂;又嘗試着敲開同一棟樓裡的幾戶人家,他們用警惕的眼神掃了一眼之後,快速地回答“不清楚”或者“不知道”,将門合上。
傍晚時分,人們陸續出來散步,記者詢問了十幾人,超過一半的人認識許家,但都說沒什麼交往,他們對許家人的記憶非常一緻,覺得他們“善良”“老實”,對許某某父親的印象則是“話少”“有點悶”“不喜歡與人交流”“有時候迎面走來,都不跟人打招呼”。也有人記得許某某的父親“圓臉、大眼睛,還挺好看。他(許某某)跟他爸爸比較像,特别是眼睛”。
許某某的爺爺原是徐州某縣人,當了幾年兵,複員後被分配到河南平頂山,在那裡娶妻,并生了一個大女兒和三個兒子,許某某的父親排行老二。上世紀80年代中旬,因機構調整,許家被“平移”至徐州。許某某的父親高中畢業後,成了兵工廠的機械工,許母則在百貨商場工作。當機械工時,許父一邊工作一邊在大學進修,自學成為技術工,加工教具材料,後來任車間主任,一位知情人士說,許父當車間主任那幾年,沒見他發過火,也沒見他指導大家工作,“當時管理工作的還有車間副主任,還有班長,一層一層下來……他不喜歡,也不擅長與人交流”。但不知為何,三四年後,又做回技術工,有鄰居說,降職是因為許父“不擅與人交流”。
當時大院裡有四五百戶人家,絕大多數家庭來自徐州本地的幾個縣。大家對許某某的印象還停留在“這孩子小時候”,“經常見他和别的孩子一起玩,沒什麼不一樣”。據說他初中時已經是小提琴八級,還喜歡打籃球。
七八年前,許某某的父親因某事辭職,幾位知情人士說,那件事對其影響很大。一家三口在小區繼續住了一兩年後在外買了房,搬了出去。沒人記得他們搬走的确切時間。采訪當晚,關于“許家的老房子是賣了還是租出去了”這個問題,居民們争論了好一會兒。對大多數小區居民來說,這個三口之家搬出去後,便從他們生活中徹底消失了。後來,有人聽說許某某考上了當地一所大學,但也隻是“聽說”。
爆炸當晚,就有居民收到了信息,“知道他(許某某)做了什麼”。一位居民說,收到信息時她并不驚訝,“現在這種事情太多了”。說着翻出手機裡許某某的身份證照片,将照片放大。“這張照片跟他小時候一模一樣。”她也看到了監控攝像頭拍到的許某某騎電動車的照片,“感覺成熟了一點,其他沒什麼變化。”
幾個居民告訴記者,當初許某某的叔叔被分配到附近一家單位的鍋爐廠,他還在那裡工作,“你可以直接找他問問”。那是一個普通個頭、戴着眼鏡的中年男人,還沒等記者做完自我介紹,他就轉身把門關上了,在門那邊大聲對同事說:“我現在電機房(工作),又不在鍋爐房了……這種事情找我做什麼!”
有知情者說,其實,許某某的叔叔和姑姑仍住在原來的小區。但在3天時間裡,記者始終沒能見到那位姑姑,敲門沒人應,晚上屋裡的燈也沒亮;記者拿到許某某父親的聯系方式。短信、電話皆無回應。在許某某老家旁邊的一棟樓下,記者試着詢問一位看起來60歲左右的男人,他質問:“案子不是都告破了嗎?你還來問什麼?這一點都不算什麼大事,都過去了,過去了!”說完散步去了。
(為保護受訪者隐私,文中人物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