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5日,航拍四川茂縣山體高位垮塌現場(财新楊一凡攝/視覺中國供圖)瞬間消失的新村
從四川茂縣疊溪鎮較場村的壩子上,可以看到地處河谷地帶的新磨村全貌。6月23日那天晚上,較場村很多人都沒睡好,晚上的雨實在太大了。村裡都是典型的羌族石木結構架子房,蓋着瓦片,大雨則是典型的季風高原氣候的雨,大概半小時一次,斷斷續續,響完一陣又一陣,打得房子“噼噼啪啪”響,響得人心慌。
鎮上的居民連蒼美(音)夫婦不到5點鐘就醒了,如果天氣晴朗,那個時候天空已經微微泛白亮起來,一些人已經早起倒糞水,另一些人則開始煮早飯準備下地了,但是當天早上雨那麼大,幾乎可以肯定,整個鎮上都還沒人起床。正躺在床上準備繼續眯一覺的時候,連蒼美突然聽到窗子“哐當當”響起來,她老公賀康林一個激靈就要翻身,喊道:“嘿,要地震了!”連蒼美接話:“要地震了,怎麼隻聽見響,床不動……”話還沒說完,賀康林兄弟的電話就打進來。
賀康林的這個兄弟住在村子另一頭,那裡有一個平整的壩子,做成了一個觀景台,觀景台垂直往下是1933年大地震留下的疊溪海子,對面是一座呈現出“神龜回遊”奇特形狀的山體,從觀景台上可以一覽無餘地看到,海子北岸,從西到東的狹長河谷裡,分布着磨坊溝、梭梭寨、新村三個羌族寨子,合起來就叫新磨村,其中新村處在整個河谷的最裡面,臨水背山。新村再往裡,則是地處兩條河流會流出的兩河口村。
賀康林兄弟的電話打進來時,已經帶着哭腔,結結巴巴地說,“哥啊哥啊,新村山體滑坡了,石皮(四川話:岩壁)都垮完了,(把新村)鏟平了,新村莫得(四川話:沒有)了啊,秋容大姐他們那兒莫得了。”說着說着就說不下去了,隻能在電話裡一陣“哦……哦……”。連蒼美在邊上沒聽清,正疑惑,賀康林已經嚷起來:“新村滑坡了,秋容也關機了,遠紅也關機了,天啦,天啦。”賀康林和連蒼美是表親結婚,賀康林說的秋容和遠紅是他跟連蒼美共同的表妹和表妹夫,住在新村靠近峽谷深處一端的大路邊。
消息過于突然,連蒼美腦袋一下子轉不過來,隻是麻木地跟着賀康林翻身起床,張開嘴巴想說話,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又翻過身去扒衣服,亂扒了一大陣,什麼都沒扒到,患有哮喘的喉嚨裡一股痰上上下下轉。賀康林給連蒼美披了一件衣服,就從屋後抄近路跑去看新村,隻看到半山上雲霧飄飄,雨水迷蒙,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大地已經一片平靜。
而在事後的回溯中,當天為數不多看到滑坡現場的是王秀榮的表弟、同樣住在較場村的吳強(音),當時他正好起床上廁所,一開始從窗子裡看到富貴山上有樹影劇烈搖動,他懷疑自己是酒喝多了或者眼花了。但這個懷疑隻持續了不到幾分鐘,因為他立馬就看到,富貴山最北邊邊緣處的山頂突然就“轟隆隆”直接往下墜,推進河谷,撞到前面的山上後又倒回去,像卷被子一樣把整個新村完全地卷進了巨大體量的泥沙和巨石形成的土方裡面。
事後經過專家測算,這次高位遠程崩滑碎屑流的體量達到1800萬立方米,滑坡最大落差約1600米,平面滑動距離2.5至3公裡。而在現場則可以直觀地看到,裹挾着巨石的土方從山頂到河谷,鋪成了一個長長的銳角三角形,三角形在河谷一邊的邊長長達2公裡左右,覆蓋了幾乎整個新磨村中的新村寨子,讓整個寨子所處的區域看不到任何一絲人類的痕迹。
當地人以兩邊山體為坐标,推測覆蓋在寨子上方的土方最高處可能有兩層樓高。就在吳強被眼前景象驚吓得雙腿發抖時,寨子下方100多米外的松坪溝旅遊景區遊客接待中心經理韓剛也被巨大的聲響驚醒,往窗外一看,寨子後面蒼綠的山已經變成了白花花的一片,他立馬就對朋友說:“遭了,地震。”他朋友一邊玩着手機一邊罵他:“不可能,這不像地震的動靜。”但兩個人還是穿着短褲就往下沖,到了樓下才發現,整個遊客接待中心的50多人也都到了壩子上,大家擡頭一看,驚恐地發現,“媽呀,寨子呢?寨子呢?寨子哪兒去了?寨子怎麼不見了?!”山體垮塌前的四川茂縣疊溪鎮松坪溝,深山中的羌寨(劉晗峰攝/視覺中國供圖)當時寨子邊上沒有遭遇災難的幾家農戶也已經走到了壩子上,哭成一片。一對叫王成(音)和黃武珍的老夫婦手牽着手蹒跚走到韓剛面前,把他當成了兒子,用幹枯的聲音喊他:“孩子啊,快跑!快跑!快往山上跑。”韓剛明白老人的意思,當時遊客中心旁邊的疊溪河河道已經幹了,泥石流在上方河道裡形成了堰塞湖,随時都有潰壩的可能,老人是在催年輕人們快些跑,快些逃命。他們在這個地質災害頻發的地區活了一輩子,也是第一次親眼看到毫無預兆之下,整座寨子一瞬間徹底覆滅的末日景象,除了“往山上跑”,他們無法為年輕人提供任何經驗。
6月25日,四川茂縣山體垮塌現場,遇難者親屬在廢墟上痛哭(劉忠俊攝/中新社供圖)認得爸爸手的女孩
吳月娥是在早上7點剛過的時候接到自己二舅顔萬龍的電話的,在那之前,她的幺爺爺已經給她打過一個電話了,她沒接到。她是疊溪鎮鄰近的一個鎮政府上班,當時她趕上值周末班,沒有去縣城的家裡,也沒有回新村。她的父母正是較場村上連蒼美的表妹夫吳遠紅和秋容(學名朱興琴)夫婦。在電話裡,住在茂縣縣城的二舅顔萬龍一邊哭一邊讓吳月娥請假。吳月娥的第一反應就是自己的父母出事了,她記得自己明明還多次叮囑過母親,這段時間少外出,就不要去縣城了,路上不安全。她在政府上班,這段時間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防汛,随時關注鎮上各地的洪澇災害險情,提醒老百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顔萬龍支支吾吾了半天後告訴她,新村發生泥石流了,寨子在一瞬間消失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吳月娥立即去搭班車往回趕,剛走出沒多遠,她住在梭梭寨的三舅怕她出意外,已經開車過來,在路上接到她,在車上的還有吳月娥的外婆。一行人先是到較場壩和吳月娥的二舅會合,然後又從較場壩往新村走。他們也不知道去現場可以做什麼,隻知道一定要去。那個時候,吳月娥和外婆就已經猜到吳遠紅夫婦兇多吉少了,在連蒼美家的門口,兩個人無論如何不肯下車,連蒼美說,這是因為老人還遵守着當地的習俗,“不能把眼淚掉在晚輩家裡”。
吳月娥到達松坪溝寨門口時,進入現場的道路已經開始實行管制,隻允許救援車輛進入,幾個人隻好徒步往裡走。直到那時,依然沒人打電話告訴吳月娥遠在德陽的妹妹吳茹月。吳月娥說,家裡隻有她和妹妹兩個孩子,茹月去年大學畢業後在家待了半年,今年才去德陽上班,因為是小妹,爸爸媽媽一直寵在手心,她的性格也比月娥更脆弱一些,她當時完全不知道要怎樣跟妹妹說。結果中午左右的時間,吳月娥接到妹妹的電話,茹月告訴她自己已經看到新聞,到了都江堰,正在回家的路上。吳茹月與姐姐、舅舅和外婆幾個人是在事發地點100米以外的遊客接待中心會合的。
吳茹月一到現場接待中心,就嗚嗚地哭了。當時土方覆蓋的地方已經被劃為核心救援區,好幾輛救護車在遊客接待中心不遠的地方等着,但當天唯一拉出去的幸存者隻有住在村邊的喬大帥一家三口,這對年輕夫妻因為嬰兒啼哭正在給孩子換尿布,來得及沖出家門。但實際上,喬大帥一家三口能夠奇迹生還,也是因為住在村子邊緣,可以快速離開。對更多的人來說,即使當時沒有睡覺,而是在田間勞作,可能結局也是一樣。
看着面目全非的新村,吳月娥一家人也不知道怎麼辦,隻能站在高處呆呆望着已經沒有一丁點痕迹的寨子。因為吳月娥家處在寨子靠北邊,也就是離遊客接待中心更遠的河谷裡面,遠在視線之外,吳茹月又想要去家裡的位置看一看。
一開始,顔萬龍怕有危險,不準她去,但最後還是拗不過,隻好帶她過去。因為整個原來寨子所在的地方已經堆滿巨石和泥土,一家人磕磕絆絆走了很久才走到原來房子所處的地方。但能夠勉強認出位置,并不是因為廢墟裡還有一絲房子的痕迹,而是兩姐妹根據原來房子前面山體的位置大概估計出來的。正是在這裡穿梭尋找的時候,吳茹月被媒體捕捉到她說“能找到爸媽就好了,我認識我爸爸的手”,并把這句話發布到了網上。這句簡短而飽含感情的話,聽着讓人辛酸。
6月24日,消防救援人員攜帶搜救犬在茂縣廢墟上搜尋遇難者(劉忠俊攝/中新社供圖)但所有人都知道,遇難者生還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到了第二天,已經陸續有遇難者屍體被挖出,也有人說看到吳茹月家的汽車了,吳茹月的外婆立刻哭着請求救援人員,希望能找到女兒女婿的遺體。賀康林卻阻止了她,“挖出來有什麼意思呢?不如留個完整的人,還能就地做個墳堆”。
而在當時,吳茹月的二舅顔萬龍說,他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吳茹月,隻能由着她跟着她。找到原來家所在位置後,顔萬龍就勸茹月看一眼就離開,但吳茹月依然不肯,又在廢墟處待了半個小時,才慢慢地挪到外圍區域。
剛剛考上警校的姑娘
實際上,放棄尋找屍體後來也成了大多數遇難親屬的選擇,整場事故中挖掘出來遺體的遇難者隻有10人,最後一具遺體是6月25日挖掘出來的苟仕瑩。羅福林是當時在場做遺體消毒的茂縣民兵之一,他是苟仕瑩的親表爺爺,但他一開始完全沒有認出這個姑娘,因為遺體身上全是泥漿。直到經過法醫鑒定,遺體是一名還不到20歲的未婚女性,在場的村裡人才想到,這段時間在家裡的未婚女孩子不多,其中就包括苟仕瑩。
但一開始,大家依然不敢确定到底是誰,因為遺體面部的受損程度很大,直到通過遺體手上的一個狗咬留下的傷疤,才最終确認苟仕瑩的身份。“平時多麼親熱地叫我爺爺,但當時根本認不出來。”羅福林說。他還記得,當時遺體的一隻手上還有新塗的指甲油,他猜這是愛美的苟仕瑩自己在家塗的。
根據媒體報道,苟仕瑩今年春天已經通過單招考試考上甯夏警官學院,在事發前一個月的5月24日才剛剛拿到通知書。這個留着齊耳短發,平時活潑開朗的姑娘在同學間的外号叫“苟胎胎”(意思是很随和),一直夢想着當一名警察。出事前,她才剛剛從北京實習回家,準備過完假期就去警官學院報到。
和苟仕瑩一起遇難的還有她的爸爸苟伯剛和媽媽王遷紅,至此,這個家裡隻剩下苟仕瑩18歲的弟弟苟仕才。和姐姐的選擇相近,苟仕才于2016年9月入伍,在黑龍江省牡丹江市某部隊服役,24日早上,苟仕才得知新磨村出事的時候,他正随部隊在大興安嶺滅火。小夥子當天就從大興安嶺趕回四川,直到26日上午10點半才回到已經是一片廢墟的新村寨子,随即加入救援。
而苟仕瑩和苟仕才的奶奶則是在事發當天走到遊客接待中心讓韓剛往山上跑的黃武珍。但黃武珍失去的不隻是大女兒王遷紅一家三口,就在她顫顫巍巍去為另外一些年輕人報信的時候,她5個孩子當中的二女兒王遷利夫婦和另外一個兒媳婦也被突如其來的泥石流埋葬了。
但這一個大家庭的災難還不止于此。排行老三的黃武珍自己共有3個姊妹和1個弟弟。5個老姐弟和大部分子女全都居住在出事區域,其中二姐黃武群正是回家找爸爸的吳茹月姐妹的奶奶。事發時,黃武群還在縣裡帶孫子,羅福林掰着指頭算了一下,“她家一共遭了7個”。包括大兒子(吳茹月姐妹的父母)、二兒子夫婦和一個女兒(吳茹月姐妹的二叔二嬸和堂妹)、大兒女夫婦(吳茹月姐妹的姑姑和姑爺),其中三叔三嬸逃過一劫是因為那幾天,兩個人剛好上山采藥去了。除了遭遇最慘烈的黃武珍和黃武群,五姐弟中,大姐黃明蓮失去了一個女婿。四姐黃武線的兒女們都出門在外,兩位老人卻沒逃脫。最小的兄弟黃明山一家(黃明山已去世),則失去了一個兒媳婦。
死亡對這一個大家庭來說,來得過于龐大、密集、突然。羅福林掰着手指頭算了好多遍,才算清楚他失去的到底是17位還是18位親人。
吳月娥說,苟仕瑩本來一直在成都念書,平時回來得少,這次大概是趁着上大學前的長假,準備回來和爸爸媽媽好好待一段時間。羅福林則記得,也曾入伍當兵的苟伯剛最早是在九寨溝跑客運,生意好,掙了錢,又買了一輛中巴,起早貪黑跑機場。他終于在位于松坪溝景區的家開了一家農家樂,最開始隻能接待二三十人,前年剛剛推掉家裡的舊樓,新建了一座四層的大房子,開起可以住100多人的酒店。後來他當上新磨村黨支部書記,這才把中巴賣了。如今,一雙兒女一個考上警察學校,一個入伍當兵,和這裡的大多數人家一樣,苟伯剛一家人拼盡力氣過上了好日子沒幾年。
富裕的村子
“你不曉得,那個時候好艱苦哦。”羅福林說。他指的是1976年松潘小河地震後,原本居住在梭梭寨山頂上的人集體遷居,從不安全的“烏龜背上”來到“烏龜腳下”河谷裡的情景。當地很多人不記得年份,都會說“毛主席去世的那年”,他們剛剛遷到新村,開荒墾地,一開始住的是茅草房,過了一段時間才住上政府的安置房。安置房一家兩間,當地人子女多,都是一大家人擠在小房子裡。後來随着苟伯剛這一代人慢慢長大,分家,每家人才開始建起新房子,最近這十來年才把原來一片荒蕪的河壩子建成“房子一家比一家漂亮”的富裕寨子。
住在較場壩村的居民胡茂芝則說:“新村的人格外肯用力。”那裡砂土也比周圍其他地方的大黃土更肥沃,種花椒種蘋果都很豐産,又可以接待遊客,算得上是周圍最富裕的村子。采訪的時候,我就住在胡茂芝家,她平時嘻嘻哈哈,但有時候喂豬或做飯,她會突然停下來,“唉,想一想新村的人……你們不認識還好,我們都是認識的人呀,一看到名字,每個人長什麼樣子,怎麼說話的,一下子就想起來”。
剛剛到成都的時候,我還遇到一位出租車師傅,他說自己去年剛剛和其他司機去這個村子裡玩過,住農家樂,80元一位,包吃住,每到開飯的時候,主人家就開上幾大圓桌的席面,住在店裡的客人都圍着桌子一起吃。“正宗的農家菜,吃得又熱鬧。”這位師傅說,正是因為體驗好,他們當時還留了老闆的電話,準備今年再去玩,但就在出事當天,當他撥打那個電話時,已經得不到任何回應。
吳月娥家沒有開農家樂,但她說她父母也不願意離開新磨村,這裡每年的花椒和李子收入都很好。實際上,在周圍找到一個好的定居點并不是容易的事情,“神龜背上”原來的定居點雖然如今看起來沒發生危險,但當地一位老人告訴我,那裡原來适合居住是因為山頂上有一大塊開闊平坦的地方,還有常年冒山泉的水井,但1976年的地震後,水井裡的水就幹涸了,老人把這個解釋為“水井裡的金雀被人取走了,不适合住了”。而與新村隔着疊溪海子的較場壩村雖然一直是當地的行政府邸所在地,但這裡同樣有水源問題,需要從很遠的地方用加壓的方式引水供應。沿着岷江再往上,羅福林所在的太平鄉,則在2008年的“5·12”地震後,有三個村子為了預防地質災害,集體搬遷。
而處在河谷平坦地帶的新村,則沒有人認為這裡是危險的,因為寨子并沒有處在緩坡上,而是在離山腳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的平地上。背靠山體上天然有“富貴”字樣的富貴山,面朝“吉祥的”神龜回遊,緊鄰疊溪河,和其他地方比起來是難得的看起來又安全又适合種植的好地方。雖然1933年這裡曾發生過的大地震讓整整兩個羌族寨子筆直墜落,塵封在因地震而形成的“堰塞湖”疊溪海子下面,但我采訪中的大多數人都認為,這件事已經過去很久了,将不會重演。
但災難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降臨在這個看起來受盡寵眷的羌族寨子。羅福林說,其實在出事前幾天,大雨曾稍有緩和的迹象,正好這段時間是處理花椒和李子生蟲問題的關鍵時期,很多家裡的主勞動力都立即從其他地方趕回寨子,給花椒和李子除蟲。他舅舅家的表弟媳本來在城裡帶孩子,因為心疼老人,也從縣城趕回來,準備把地裡的事情料理完再回縣城。和這幾家的情況一樣,絕大多數的家庭失去的都是從30歲左右到50歲左右的壯年,留下的則是老人和未成年的小孩。
頭七祭奠
5月的時候,連蒼美和街對面的劉茂芝聊過一次天,說:“今年的天氣怪,雨下得也太狠了。5月的雨都要下滿了,這樣下去,怕是要出個事才收得了場。”那個時候,她沒想到,老天爺竟要出這麼大個事。
如今去和新村同一個村子的磨坊溝和梭梭寨,還能看到這裡曾經生活的平靜和富足。這裡幾乎每家人都有院子,會種花、種葡萄,自己養蜜蜂采蜜。吳月娥家曾經同樣有一個大院子,正午面朝公路,右手邊是豬圈,左邊是廚房,前面兩墩龍門柱,圍着一圈欄杆。院子裡種了葡萄和各種各樣的花,她上次回家的時候,各種花都已經開得很旺盛了。
她媽媽朱興琴還想辦法弄來幾株草莓種在地裡,高原地區比平原地區的節令晚,草莓最近才剛剛結果。連蒼美記得,出事前幾天,朱興琴還在家族微信群裡發了好幾次視頻,有的是用盤子小心地托着植株上的草莓,有的是剛摘下捧在手裡。她說,朱興琴今年45歲了,從去年家裡裝上Wi-Fi後,就對使用微信樂此不疲,每天晚上9點過後還在群裡發消息。連蒼美怼她,“你倒是白天發啊!”朱興琴回答:“我白天哪裡有空嘛。”正是因為有朱興琴,家族的微信群就格外熱鬧,自從出事後,群裡的氣氛就一直凝重得化不開。
這裡的人見慣了地震和滑坡這樣的災難,連蒼美到現在還能輕松地回憶1976年那次地震,“用吊着的大鍋煮飯,半天煮不熟,着急得喲!”2008年“5·12”地震給她最深的印象則是,石木結構的架子房,“石頭被搖得伸出去,又縮回來,像吹泡泡糖一樣。”每一次災難都會留下無盡的麻煩,要搬遷,要重修房子,生活總會傷筋動骨一番,然後繼續向前。但沒有哪次災難像這次一樣,毀滅來得如此幹幹淨淨,又如此不留餘地。
6月30日是頭七,10點鐘,開始是在“神龜回遊”的觀景台上遙遙公祭。随後,家屬們帶着香火紙錢和費力搜集起來的死者衣物到現場祭奠。按照當地習俗,在屋子裡去世的人,頭七那天本應該在死者房間裡擺一張桌子,桌子上面三碗飯菜,下面三碗飯菜。上面三碗是給陰間的官員準備的,下面三碗是給死者準備的。備好飯菜後,用篩子在房間裡篩滿爐灰。當天晚上親人們都住到親朋家去,為死者留出足夠的空間。第二天一早,親屬們要從窗子外扔一把火鉗進屋,提醒死者,該走了,然後才進門。如果一個死在外面,是回不了家進不了門,隻能去墳上燒紙。
但這一次的頭七,沒有房間也沒有墳,所有人都隻能去已經變成廢墟的地方勉強辨認一個地方,匆匆忙忙地燒紙、燒香、燒死者衣物、燃放鞭炮。也有人在路邊用一次性杯碗盛了6碗飯,并排擺在路邊。吳月娥當天先去給爸爸媽媽磕頭,然後一路往外,又去給二爸二媽磕頭,給大媽磕頭,給二嬢(二姑)和姑爺磕頭。沒有墳堆的祭祀現場隔着三五米,一個接一個,遍地都是。不斷有人哭倒在現場,剩下的人則互相拍着肩膀說“堅強些”,自己卻别過頭抹眼淚。
當天還難得地放了大晴,陽光熾烈,繞在半山的雲霧完全散開,已經重新打通的疊溪河裡的水是純粹的碧綠盈盈,遠處的山體則籠罩在陽光裡,有一層夢幻的藍紫色。但陽光下曾經新村所在的位置,除了淩亂的山石泥土,隻有嗆人的煙火味道和滿地飄散的黃表紙,顯示這裡是一個幹淨利落的人間墳場。
而在離泥石流不遠的下海子邊上富貴山山腰上,有一條筆直的斷裂痕迹,有人很肯定地說那裡就是1933年寨子筆直墜落的位置,另外一些人則不确定,說是另外的地方。争論無法被證實,經曆過那一次地震的為數不多的見證者早已作古,山上草木蔥蔥,如同從來沒有人煙,災難留下的痕迹和教訓似乎已經被大山完全地消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