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狄迪恩和她的文集《西部與南部》
狄迪恩的非虛構寫作
今年3月,82歲的作家瓊·狄迪恩出版了文集《西部與南部》。這本薄薄的小冊子和她之前的非虛構文集不同,既不是完整的紀實報道,也不回憶私人經曆,而是四五十年前的采訪筆記合集。1970年夏天作者沿美國墨西哥灣沿岸三州旅行的采訪筆記占書的絕大部分,最後十幾頁關于加州的内容則是本着報道帕蒂·赫斯特1974年遭綁架事件為目的,離題記下的對家鄉加州和自我經曆的思考碎片。
南部筆記是狄迪恩為給《生活》雜志撰文而進行的旅行記錄,最後因合作不愉快等種種原因未能成型為文章。筆記帶着鮮明的狄迪恩風格,主觀情緒明顯的記錄,尖銳卻不涼薄,加上她特有的細膩敏感以及極富畫面感的描述,生動展現當時美國南方與世隔絕的緩慢特質和停滞氛圍。這些按地點分的筆記雖無嚴密邏輯可循,仍能引起在南方生活或深度旅行過的人極大共鳴。就算是不太了解美國南部和西部的讀者,大概也能通過此書,對美國南方和西部的氣質多一些體會和好奇。
這本小書在美國新總統特朗普就職後不久出版,不管是有意為之還是湊巧,都不免帶着諷刺的及時感。本書出版趕上去年大選後知識精英對中南部地區與東西岸都市現狀脫節的重新審視,再加上種族和族群矛盾激化的現實背景,重溫半個世紀前作家的南方筆記,恐怕别有一番酸楚意味。犀利如狄迪恩,她早在當年旅行前就意識到,相比她熟悉的家鄉西部,“南部才是美國精神的内核,是美國的未來……邪惡與正義力量的源泉”。這便是驅使她去南方探訪的原因。40多年後,經曆去年的大選,人們更意識到,南方所呈現的社會矛盾、社群特質,及政治趨勢,實際上直接牽動着國家政治和社會走向。
狄迪恩出生在加州,伯克利大學本科畢業後到紐約的雜志社工作,成為作家和撰稿人。1964年婚後不久和作家丈夫搬回加州20餘年,後來再搬回紐約。也就是說,狄迪恩一直都生活在美國主流文化的中心、精英們聚集之處。但美國是一個區域性國家,不同地區的居民社群文化迥異,各有特别鮮明乃至對立的特點。對于狄迪恩這樣穿梭生活工作于東西岸,為時尚雜志、精英文化文學雜志撰稿的作家來說,美國的中部和南部便如同異域他鄉。
狄迪恩曾在《巴黎評論》的采訪中說過,撰寫非虛構作品之于她,就好比在筆記的基礎上進行雕刻,過程如同創作雕塑。雖然1970年的南部筆記是未經雕刻和精心打磨揣測過的作品,卻是作者最坦白真誠的記錄,是原始的觀察體會。在這本筆記中,可以看出她毫不避諱局外人旁觀角度所帶有的異鄉感,更沒有為了保持中立清高獨善其身的态度,而去弱化其精英女作家的身份在南方遭遇的格格不入、誤會甚至沖突。她亦不避談自己對旅行所經之處的疏離——她在南方盡力避開所有擁有飛向東西兩岸大都市航班的城市,便是為了從一而終完成旅行。這種真實坦誠的記錄,一方面來自荻迪恩非虛構寫作的新新聞主義風格,一方面得益于這是筆記,是寫作的素材,而非成品。
滞後的南方和浪漫的西部
1970年6月的美國,深陷“越戰”之中,社會變化的大勢所趨在東西兩岸的城市區域已不可抵擋,那裡人們享受這種變化——動蕩帶來進步的60年代已經過去,反戰運動疊起,種族隔離結束,女性地位因為性别解放和第二次女權運動的浪潮推動得到提升。但據狄迪恩的觀察,在墨西哥灣沿岸的南方各州,面對如此的社會背景和風潮,一切就如同潮濕的夏季空氣一樣停滞壓抑。東西兩岸的變革雖有影響,卻未見白人社群意識和心态的明顯變革,隻有暗湧躁動的不滿和沖突。
狄迪恩所見的新奧爾良的一切都是停滞的,濕熱晦暗。她看到一個女人遭遇車禍死在眼前,人們卻無動于衷,旁觀者甯可讨論天氣,也無心讨論生命的消逝,仿佛早已對此習以為常。内戰時的南部邦聯旗随處可見,狄迪恩甚至在途中淋雨之後不得不購買一條邦聯旗浴巾擦幹身體。晚餐中碰到的男人問她怎敢采訪吸大麻的嬉皮士,她不是有丈夫嗎?她丈夫允許她這樣幹嗎?在南方,有丈夫的女人必須是守規矩懂婦道的良家婦女,白人妻子的職責仍是打理家庭,保持美貌。她們總在計劃去别的地方,但總無法成行。不做頭發不戴婚戒的狄迪恩在南方腹地是一個異端,是人們警惕提防的對象,因為南方已婚白人太太都是精心打扮戴着婚戒的體面人。
南方人并不那麼滿足于現狀,但這種不滿卻更多被矛盾心理代替。他們希望南方的經濟發展,卻又害怕社會進步和變革讓南方喪盡傳統氣質。在狄迪恩的描述中,他們仍用頑固堅定的南部驕傲眼光居高臨下地打量周遭,捍衛南方的榮耀。盡管1964年的《民權法案》已通過6年,所到之處的白人告訴狄迪恩,公立學校種族融合的變革來得太過突然,如果慢一些,留給白人适應緩沖區間興許更好。面對變革,他們的應對之道是将子女送去私立學校。他們知道自己落後,卻覺得進步該緩慢自然地發生,對東西兩岸帶着警惕,社會變革帶去的是對南方價值觀和審美的挑戰。在邦聯旗飄揚的南方,種族隔離的餘孽仍然明顯,種族歧視現象随處可見,曆史在南方就像潮濕炎熱靜止的氣息一樣是實際存在的,正如狄迪恩所說:“内戰仿佛發生在昨天,說起1960年卻仿佛在講古代史。”南部似乎為自己構築了和外界的隔離帶,将變化擋在門外。
西部的簡短筆記收錄進這本冊子是為對比而非平衡。在2006年的一期《巴黎評論》上,狄迪恩聊起這次南部旅行,她的目的是希望南部旅行能幫她了解自己的家鄉美國西岸,因為有許多遷居加州的人都來自南方。但她卻沒有在南方找到西部精神的淵源和答案。這大概源于南部和西部在美國曆史文化中所代表的意義不同,導緻兩個地區民情迥異。如果說南方是美國殖民地和奴隸制最黑暗曆史的見證,内戰是國家之痛,種族問題是永遠無法愈合的瘡疤,西部則不背負這般沉重的曆史。廣袤的西部則代表無限可能,是等待開拓的邊疆,代表着美國的天定命運的延伸。如果說西部的存在激勵着美國人開拓和勇往直前,那南部就是把人們拉回現實的殘酷平衡。西部令人向往,而南部的滞後感則令人窒息。
在西部筆記中,荻迪恩坦誠西部的生活方式和她成長的環境是極其浪漫的,西部的光影和風景都讓她感到舒适自在。西部是她的家鄉,一個金黃色鋪滿奇幻光影的地方,這裡充滿了可能性,也賦予人們追求可能性的勇氣,可能性不會将人久留在任何一個地方。這大概也解釋了狄迪恩的私人選擇,在這裡長大,然後再遠離這裡去紐約,往返于兩岸,離開和歸來區别已經不大。在書的開頭,她回憶小時候跟随父母短暫定居南方的夏天,那些讓人覺得詫異的種族隔離的細節,在1970年的南部之旅時,才變成更鮮明的記憶,得到了強調和闡釋。
南方對于狄迪恩來說永遠是陌生的異鄉,這和今天很多自豪聲言從未去過南方的紐約人一樣。她深感停滞如與世隔絕的南方才是美國的内核和影響着國家未來。她回到南方經曆的是不變的過去,卻在那裡看到和預見了未來。荻迪恩記錄的南部特點已經蔓延至中部廣袤的美國農業各州,帶來了去年大選的結果,送新總統入主白宮。如何面對、接受或者改變這種現實,大概是讀到此書倍感無力和諷刺的知識精英們正在尋找的答案,然而這些精英們也許并沒有那麼多時間再像狄迪恩一樣,展開一次并無計劃、目的模糊的南部采訪之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