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沙帕蘭的《食人魔在哪裡》開場前,一個小個子男人默默出現在台前一角,像無數來參加戲劇節的文藝愛好者一樣,他右肩上挂了個紅色帆布袋,現身時幾乎無人注意。
法國阿維尼翁教皇宮外的各式戲劇節海報
這位小個子男人大概是瞅着時間點拐進來的,甚至也沒登上舞台,隻到觀衆席左上角站定,小聲說了句什麼,說完就立馬撤了。直到話音落下,大家才意識到原來他說的是“我宣布第71屆阿維尼翁戲劇節開幕”,連音量都小得很。他悄悄出現,扔出一句話又匆匆消失,現場觀衆大概也沒太反應過來,茫然間鼓了鼓掌,随後才開始互相議論,哦,這人原來是戲劇節藝術總監。宣布開幕的是奧利維爾·皮(OlivierPy),一個中國人很難把他的姓氏念好聽的50多歲男人。6年前,時任文化部長弗雷德裡克·密特朗(FrédériqueMitterrand)提出要讓他來擔任阿維尼翁戲劇節總監。彼時,他剛從奧德翁劇院(l'Odéon-Théatredel'Europe)這一極負盛名的法國五大國家劇院之一卸任院長一職。密特朗瞅準時機,從此,阿維尼翁戲劇節終于有了一位有聲望且仍處于創作狀态的戲劇人做總監。這個位置自1971年創辦者兼總監讓·維拉爾(JeanVilar)去世後,曆經五六任總監,從來沒有過像奧利維爾·皮這樣真正的藝術家。
阿維尼翁戲劇節總監奧利維爾·皮(攝影:ChristopheRaynauddeLage)
有意思的是,奧利維爾·皮在自己執掌的戲劇節上也絲毫不避嫌,每年他都會創作一部新作品參加戲劇節,比如今年他甚至改編了自己去年出版的小說《巴黎人》(LesParisiens),描述了一個聰明傲慢的劇作家和一幫巴黎藝術家們對愛、信仰、像性一樣神秘的戲劇的探索。實際上,法國南部地區這幾個藝術節之所以在世界各國藝術節裡占有特殊位置,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它們總是由真正的藝術家掌管,盡管也都由文化部任命,卻不是“職業政治家”們的天下。比如與阿維尼翁相隔不到兩個小時車程的阿爾勒(Arles)和艾克斯(Aix-en-Provence),分别有攝影節和歌劇節,它們都出于上世紀40年代戰後對文化藝術荒蕪的彌補,前後腳創辦,算下來都有70年左右的曆史。而藝術節總監是否是藝術家的區别,正如法國另一個重要舞台導演瑪耶夫(MachaMakeieff)跟我談及此時所說:“隻有創作者知道對一個藝術節來說那種真正的創作自由有多重要。”這位導演本人,也正是馬賽國家劇院的負責人。所以當三年前奧利維爾·皮從政治家手裡接過阿維尼翁的指揮棒,一些人就松了口氣,“藝術節回歸于藝術家”。另一些人當然就格外關注于他對戲劇節會有哪些改變。其中之一是“吸引更多的年輕人”,這一點當然與法國的“文化民主”傳統分不開。不過,正是因為這一點,沙帕蘭(Pierre-YvesChapalain)的《食人魔在哪裡》由于其中的青少年元素,才成為本屆戲劇節首場戲。當然,真正的開幕大戲就在當天晚上。教皇宮(PalaisdesPapes)露天庭院裡,近2000名觀衆欣賞了日本當代重要劇場導演宮城聰(SatoshiMiyagi)創作的《安提戈涅》(Antigone),我在現場觀察到的觀衆贊歎與之後在媒體上讀到的評價幾乎一緻。午夜時分,我偶爾擡頭,看天空中月亮逐漸旁移,發現它從舞台左側逐漸轉到中央,在這輪朗朗圓月之下,有2000人在屏息。而宮城聰将古希臘和傳統日本結合的雙重美學——以教皇宮外牆為幕,人工搭建水域——這種莊嚴,還是讓我想起幾個小時前奧利維爾·皮宣布戲劇節開幕的随興。總之,戲劇界三大盛典之一,法國藝術節中知名度僅次于戛納電影節的阿維尼翁戲劇節,其第71屆就這樣“草草”開幕。為期三四周的戲劇節期間,另一風景大概要算懸挂在城市各個角落的戲劇海報。城内沿線街道與牆面是必争之地,又礙于市政府規定,戲劇節開始前和結束後,要将城市歸還給居民,“一切最好都像沒有發生過”。所以,張貼海報得嚴格按照時間線進行,一般就是開幕前三天的中午時分,而結束後,也需要一夜之間全部消失。所以這裡張貼海報不允許使用膠水,因為它們難以鏟除,這麼多年來形成的景象就是,海報們都用繩或線與欄杆或路樁們捆綁在一起。當然,這些海報大部分都來自阿維尼翁戲劇節off單元。不過,嚴格來講,并不能将off稱為戲劇節單元,讓·維拉爾1947年成立的那個才是所謂名正言順的“阿維尼翁戲劇節”。19年後,後來被視作“off戲劇節之父”的導演貝内德多(AndréBenedetto),在主戲劇節之外,将他的《雕塑》(Statues)特意放在他自己建立的卡門劇院(leThéatredesCarmes)裡演出,用“反經典、反文化”的口号向戲劇節叫闆。第二年,他又創作了法國曆史上第一部以“越戰”為主題的戲《Napalm》,這時候,開始有其他劇團加入。他們與戲劇節同時演出,并對照off-Broadway(外百老彙)自稱“阿維尼翁off戲劇節”。而現在人們約定俗成,反而以此稱主戲劇節為in。盡管戲劇節官方文案當中,從來沒有以白紙黑字的形式給過它以認定,人們心中早已有個既定輪廓,即:選入in中的幾十部戲大都屬于學院派,當然就相對傳統,而獨立參加off的1000多部戲則代表着反叛和先鋒。戲劇節的票相當難買,基本都在開票當天搶購一空。而最近幾屆都有1000多部戲參加的off戲劇節,票也沒有想象中好買。畢竟,這部分戲的上演場地,往往都不是什麼正經的劇院,而通常借用了學校階梯教室、咖啡館等,一場戲頂多幾十個座位。從戲的時長和角度,沙帕蘭的《食人魔在哪裡》倒其實更像off的畫風。《食人魔在哪裡》最初給觀衆帶去疑問其實是食人魔是誰。第一幕講的是總将自己關在屋裡的少女和對此憂慮不已的單親母親,接着,少女突然表示自己在網上結識了一個朋友,她想去見她。這個沒來由的念頭讓母親越發憂慮,懷疑這個所謂的朋友是真實存在的,還是關起門的少年人常有的那種“臆想朋友”?從此處開始,“食人魔”這個并沒有真正被宣之于口的概念開始在空氣裡湧動。少女想見的那位朋友安吉麗卡,倒是真有其人,可她有一個冰箱裡裝滿生肉的父親。劇場氣氛到此處已經開始呈現出一絲駭人。而實際上這又是一部适合9歲以上孩子的戲,所以現場前幾排坐滿了孩子。第二天,在《食人魔在哪裡》晚場開始前一個小時,我跟沙帕蘭聊了聊他的創作。這并不是位年輕的導演,但卻是第一次正兒八經在阿維尼翁戲劇節創作,完整排練的時間不到兩個月,演完第一場後,他說他“根本不敢看評論”。采訪就在教堂門外的咖啡館裡進行。這段采訪進行得時斷時續,因為這幾乎是《食人魔在哪裡》首演後導演接受的第一個采訪,所以回答某些問題時,他會進行長時間的思考。後來我得知,其實許多在阿維尼翁戲劇節創作的導演,都會在演出過程中不斷、大量地調整劇本,戲劇節和它專業、挑剔的觀衆,是戲劇節最重要的元素之一,當一部劇最後走上巡演之路,彼時觀衆能看到的畫面,将帶着濃重的阿維尼翁氣氛和審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