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攝/視覺中國)我1992年從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畢業,把自己投擲到社會。
但學校和社會,差别不大。90年代,大家都迷茫。我跟廖一梅和幾個朋友到三裡屯喝酒,她要一杯橘汁,我要一杯啤酒。該散場了,可大家都坐着,遲遲不動身,大眼瞪小眼。為什麼?因為不知道該怎麼結賬,那時沒有AA制,更沒有錢,就這樣互相看着。
這簡單一次結賬行為,我到現在都記得,因為那種不知所措的情狀太叫人印象深刻。生活叫人不知所措,工作也是同樣。當時我們理想非常燦爛,但無事可做。胡軍、郭濤他們,就在學校溜嗓子,我就找他們排貝克特的《等待戈多》。
這是我排的畢業大戲,還給自己起了個宣傳口号,叫“超實驗廢墟搖滾話劇”,現在想來真是鬧着玩兒。我清楚地記得,學校給我批了1000塊錢,我花超了80塊。我們買了顔料把四樓禮堂通刷一遍,刷成雪白,買了道具,還有100來塊吃了飯——可能就是多吃了兩頓飯給超的。
胡軍扮演弗拉基米爾,每次演到結尾,他都要伸出一把雨傘,擊碎窗玻璃,第二天再給安一塊新的,道具錢就是這麼花掉的。1989年12月31日就想演《等待戈多》,用它給80年代告别。但就在那天中午,我接到學校通知,說晚上演出别進行了,老師不支持,覺得“瞎胡混什麼”。演出是沒演,但就在中戲操場煤堆那塊兒,胡軍和郭濤他們還是穿着軍大衣,把台詞都給念了。
戲劇就這樣瞎弄了一些,但又覺得自己做的東西肯定是好東西,怎麼肯定?因為老師們都不喜歡。這幫老師一不喜歡,毫無疑問,我們就覺得特來勁。
1993年,我導的另一個戲《思凡》參加北京小劇場展演,在研讨會上遇見一個日本戲劇制作人,叫丹羽文夫,他問我,想不想去日本學習。我心說,日本有什麼可學的。我隻知道日本有個鈴木忠志,還有什麼?我不知道。過了幾年,1997年,丹羽文夫又出現了,他說,日本有一個文化基金,可以資助我去日本,一天能給我差不多120美元補貼,可以連續資助我一年,還說“這是世界上最好的獎學金”。掃一掃二維碼聽孟京輝講述先鋒戲劇創作之路我一聽,這可以。
到了東京,丹羽文夫甚至讓我住他家裡,好幫我省下住旅店的錢。他家有一條大狗,名字叫西巴,純種斑點狗,大色塊兒,眼神不太好。這條叫西巴的狗,後來我還夢到過。所以在日本的半年,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呢?下午遊泳,晚上看戲,看完戲得晚上10點,我再騎自行車,車把拴着西巴,帶着它,在中野遛一圈。每天如此。有時候我遛完狗,丹羽文夫還在那忙,我倆就聊聊天,然後睡覺。一睡睡一整個上午,第二天起床,繼續過這樣的生活。除了在東京看戲,我們還去過一趟名古屋和大阪。
去也帶着狗,丹羽文夫開車,狗坐副駕,我坐後排。丹羽文夫的夫人是大阪的教授,二人一起建起一個特别特别小的劇院,叫LittleAlice(小愛麗斯劇院),隻有80個座,後來我的《思凡》和《我愛XXX》都去那演出過。
所以日本培育了我在戲劇上一種全新的思維方式。它可以有這麼小的劇場,它也可以是東方的,同時呢,它又接受強烈的現代觀念。那個時期,我正在成長,我覺得自己沒那麼拘謹了,沒那麼狹窄了。現在想來,所幸沒有把我扔到美國這樣一個單調戲劇形态的土壤裡,也不是去了強大戲劇傳統的歐洲,而是日本這麼一個跟自己有關,卻又很豐沛的文化環境裡。
我突然感覺到,戲劇它不能改變人的生活,但可以改變人的看法。日本之後,我一點點抛棄原來那種特别象牙塔的東西,因為它們跟“人”無關。如果戲劇能夠跟更多的人發生交通往來,才重要。如果一直徘徊在學院派灌輸給我的東西裡邊,我覺得特沒出息。
話是這樣說,但我還是躁動,想排戲。本來我可以待一年,但半年後我就回北京了。回來的時候,哥們兒已經是大款了。我在日本,一天基本隻吃牛肉丼,一頓才花300日元。我集結了七八萬元人民币我就回來了。哥們兒牛了,你們什麼臭電視劇,破廣告,跟我沒關系了,哥們兒排戲了。
我排了《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
達裡奧·福(DarioFo)是一個社會性的劇作家,他面對的是人的尊嚴和公平問題,這些問題很具體,跟具體的人産生巨大的關系。讨論這樣的問題,我覺得隻有放到更大的人群裡去才不虛僞。所以這部戲我一開始就要做大劇場。制作人覺得沒人看,我堅持說,小劇場堅決不行。
我們就在北京人藝演,800人的場子,前10場稀稀落落沒幾個人看。大家急了,說,虧了,完了。我心說,虧不虧跟我有什麼關系,虧,你們制作人就得承擔,人生你都得承擔呢,這點事兒你都承擔不了?人家就說,又不是你賠錢,我說,我這兒還賠名聲呢。因為大劇場小劇場,我們就吵起來,“沒人看,沒人看,怎麼辦”,不可開交。我還給人出主意,賣不掉票你就降票價,或者幹脆請大家進來看。這才是達裡奧·福最初本的意圖。
主演是陳建斌,那時候誰知道他是誰。我跟他排完,我說,30場挺多的,咱倆得堅持住。後來,為了堅持,我自己也上台。我現學了幾下吉他,在舞台邊上坐下來彈。
就這麼堅持着,前10場是真沒人。後來他們把票賣起來了,我記得,800多人的場,全滿。我親眼看見,一個笑點弄完,那效果就跟拿一根火柴點着似的,“呼啦”一下。觀衆的笑聲真就像海浪一樣,從第一排往後蔓延,“哄”……特别快就過去了。太來勁了。
那是1998年。達裡奧·福那時候已經得諾貝爾文學獎了,我本來是學文學的,早就喜歡他。兩年後,我和廖一梅到米蘭參加一個藝術節。見到了達裡奧·福,我跟他那張合影就是廖一梅給我倆拍的。這張照片,現在都不知去向了。
到了米蘭,先見了達裡奧·福的愛人,到了她辦公室,我們見到一位特别優雅的女士,達裡奧·福作品演出的錄像帶,她送了我們一堆,我就提溜着一個大兜子去見達裡奧·福。在他們夫婦離辦公室不遠的家中,我們見到了達裡奧·福。我說:“我從中國來,就想見見你。”我帶着報紙上的報道,給他看陳建斌主演的劇照。他說:“你排的這個戲,看的人多嗎?”我說:“很多人看。”他聽了就笑,說:“很多人看,這還是我寫的戲嗎?”
後來我想起來,覺得應該問問他作品裡關于音樂創作的部分,但當時沒問,挺遺憾的。但沒關系,也挺好。《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裡,陳建斌有句台詞,大概是說,我一直看不上那幫先鋒派,十個八個破紙盒子,十個八個破電視放在舞台上,這就是先鋒嗎。我看這是嘩衆取寵。
别人說我拿這話自我揶揄,其實我是諷刺那幫批評我的人呢。
也說不上誰率先使用“先鋒”這個詞,反正大家就管我們排的這些戲叫先鋒戲劇,因為區别于當時中國比較現實主義的主流戲劇。這個詞仔細想想,還挺好。“先”是一個時間概念,就是時間上你比它早一些,走在更前面,“鋒”是一個物理空間概念,它更銳利一些,可以破掉一些東西。所以,“先鋒”,它準确而寬廣,多好聽的一個詞。
去日本的時候,我跟廖一梅說,是不是應該寫點男女之間的激烈沖突,特别來勁。阿莫多瓦(PedroAlmodóvar)有一個電影叫《捆着我,綁着我》,講的是從精神病院重返社會的年輕人裡奇,找到自己鐘愛的色情片女明星示愛,他示愛的方法是綁架她,囚禁她,要求她“像他愛她一樣愛他”。電影易于展示現實細節,而戲劇可以更寬廣地表現這種劇烈的情感。
關于“劇烈情感”的想法,我在日本的時候廖一梅跟我聊過一點。等我回到北京,她說,要不要發展一下。她已經寫了好多相關的台詞,隻是沒有合在一起。說發展就發展了,發展成了一個劇本,就是《戀愛的犀牛》。劇本我一讀,太好了,我有感覺,願意排。我找了張廣天做音樂,我做導演。我把廖一梅文字的力量、演員、音樂這些東西,湊到一起,再加上自己的文學思緒,開始排。排到後來,我感覺到,這個戲能噴發出來。
《戀愛的犀牛》不是一個現實主義的戲。一個犀牛飼養員,殺了犀牛,把犀牛的心掏出來,獻給他的愛人,現實生活中哪有這種事。但它透露出來的是一種篩選過的人類的極端情感,實際上就是你和我、男和女之間永恒不變的東西。
落實到演員表演,就不能太寫實。《戀愛的犀牛》1999年首演,到2003年重排,男女主角換成段奕宏和郝蕾。段奕宏那時還叫段龍,後來他是演好了,排的時候很艱難,因為最開始他的問題就是表演太寫實。我希望他可以從寫實出發,但最後要達到一種美好的抽象的狀态。可這種表演跟電影電視劇的不一樣,不是每個演員都能輕松達到。段奕宏在過程中就很痛苦,我太知道這種掙紮是怎麼回事兒了,演員身臨其境,實際上很脆弱,同時也很勇敢。
這個戲到現在,馬上20年。已經有過十幾個版本,演員換過好幾撥。大家說,它成了一個經典。你要問,它現在自由生長了嗎。我覺得并沒有。盡管有時候,在蜂巢劇場,年輕觀衆明顯都不認識我了。有一次《戀愛的犀牛》演出,我去歡迎大家。一般觀衆來看戲,碰到我在,太高興了,“孟京輝來了”。那天,我舉着話筒,一看就知道,大家眼神裡有疑問,“這誰呀?”我開始說話:“歡迎大家來,我們今天要演的是《戀愛的犀牛》,我是這個戲的導演,我叫孟京輝。”“哦,哦……”他們反應過來。但是大家都認《戀愛的犀牛》,知道好多從這戲裡出去的金句,知道廖一梅。
它沒有自由生長,是因為,往往它長一長,我就給它掰回來。而且這一“掰”,還挺重要。為什麼它能活這麼久,除了可能因為劇本好,我們的表演觀念對頭,我、演員、舞台美術不斷地變化,符合當下審美。二十年三十年就在不斷改動中走了過去,很來勁,很銳利,也很迷人。
手記
“要是你們能等到烏鎮(戲劇節)就好了。”我見到孟京輝時,他正在上海排他改編的《茶館》。這是第6屆烏鎮戲劇節的開幕戲,10月18号就要首演,這期間他“沒有别的心思”,拒絕了其他所有采訪。從縫隙裡抽出的這兩個小時,孟京輝的狀态的确與戲劇節期間迥異。作為烏鎮戲劇節發起者之一,自2013年開始,10月的其中兩周,戲劇觀衆熟悉的“老孟”會出現烏鎮各個角落,維護劇場秩序,接受許多采訪,忙碌但狀态松弛。
他在烏鎮接受采訪時常會發生在名為“戀愛的犀牛”的咖啡館。顯然,《戀愛的犀牛》仍然是孟京輝所有戲劇作品裡最受歡迎且名氣最大的一部。《戀愛的犀牛》之前,孟京輝以“先鋒”“前衛”著稱,從1989年到1999年的10年間,這一身份由《等待戈多》(1991)、《思凡》(1992)、《我愛XXX》(1994)和《愛情螞蟻》(1997)等作品,一步步确立起來。1999年歲末,在《先鋒戲劇檔案》的編後記裡,孟京輝寫道:“10年過去了,我們确實改變了戲劇。”
他所說的“改變”,不僅是指他的作品創造過的演出紀錄,恐怕更是指将先鋒戲劇帶入主流文化,甚至,促使中國戲劇創作者們為人們帶去“間接影響”。
公認為中國當代戲劇開端的作品是林兆華的《絕對信号》,那是1982年。上世紀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中期的10年間,孟京輝與牟森兩位由文學進入戲劇的導演,卻也共同引領了中國當代戲劇的整整10年。爾後,當牟森離開戲劇圈,孟京輝的作品越來越受到市場歡迎,陸續又有《兩隻狗的生活意見》,自2006年首演後,成為孟京輝戲劇工作室的又一代表作。
下一個重要節點則是2008年。這一年,《戀愛的犀牛》即将迎來第十個年頭,同時,孟京輝找到一家孤獨的單體電影院,改造成“蜂巢劇場”,這個劇場給一位話劇導演帶去安全感。在這個大本營裡,孟京輝辦起了北京青年戲劇節,“先鋒”從一種戲劇美學意識,成為孟京輝的姿态和品牌。“青戲節”與年輕戲劇人發生密切關聯的理念又進入烏鎮戲劇節,以“青年競演”單元出現。這讓烏鎮戲劇節不隻是一個單純的國際劇目演出承辦者。
烏鎮戲劇節由陳向宏、黃磊、賴聲川和孟京輝共同發起,經過五屆,已經“被培育得很好”。最開始邀請劇團到中國演出,他們隻知道北京和上海。短短5年已獲得國際認可。這種認可怎麼體現呢?孟京輝跟我舉了個例子,今年他去俄羅斯參加金面具戲劇節,到聖彼得堡大劇院,負責人跟他說:“莫斯科劇院去年去了,今年又要去,明年怎麼也該到我們了。”
在孟京輝的“先鋒時期”,有人批評,後來連“先鋒”都落伍了,沒人提了。有人開始批評“商業化”。在孟京輝自己眼裡,批評他“先鋒”的人是沒頭腦,批評他“商業”的人是不高興。商業與否,孟京輝都持續受到關注。他按照自己的方式走,這麼多年,越走越寬。(駁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