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川攝)
1969年,我出生在山西,小的時候在劇團長大,母親是唱晉劇的,所以跟着劇團走南闖北,下鄉演出的時候,就住在老鄉家裡。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過了很多北方城市。
我對于傳統樂器有一點天賦,揚琴、二胡,看得久了,自然能擺弄幾下。有一次,我偶然聽到了一盤古典音樂的磁帶,大概是一個幾重奏,我已經記不清了,隻是覺得那些音符和我平日裡聽到的戲曲很不一樣,那些音符就像是打開一個全新的世界。就這樣,我開始對西洋樂器産生了興趣。我小時候,家裡管教很嚴格,條件也很艱苦,沒有錢買樂器,于是就借來一把破舊的大提琴,家裡人還在大同給我找了音樂老師,從最基礎的學起。練琴的時候感覺好神聖啊,每段練習曲都值得彈好久,就是這樣。古典樂讓我意識到音樂中是有一種儀式感存在的,裡面沒有民樂那種喧嚣調子,很平靜,像是心跳。
後來,我在一位華僑那兒看到了一把吉他,就走不動道了,當時他隻是掃了幾下琴弦,我就覺得那聲音很特别,莫名其妙地買了回來。那會兒沒有人會彈,我就自學,當時的很多人都是自己摸索着學樂器的。在物資匮乏的年代,想學會一樣樂器是非常難的事,因為根本沒有書本教材可買,更别提有什麼視頻資料了,那時候聽說誰有本琴譜,就去人家那裡軟磨硬泡地借。好像當時的人對于學習都有一種渴望。
80年代,走穴突然開始了,電聲樂器創造了一種新的音樂,走進了人們的耳朵裡。我跟着大同市歌舞團演出,就這樣慢慢地放棄了古典音樂。當時的演出團體非常多,很多有才華的古典演奏家都轉行了,因為意識到在那樣的城市裡演奏古典音樂實在不現實。那段時間就像賈樟柯導演的《站台》裡發生的故事。
走穴演出那會兒,有件事讓我印象非常深刻,大概是演出完了的第二天,我們的樂隊丢了一把吉他,就在我們報警以後,那個看劇場的人上吊了。其實那把吉他在當時也不算很值錢,但是我想那個人可能有一種責任感,或者負擔,或者說把一些事情想象得很大,我有點理解那種壓力,特别是在那個時期,我突然覺得人們還沒有擺脫一種沉重的東西。我後來也意識到,那個時候的流行音樂,不隻是一種音樂,它更像是一種精神寄托,我能體會到觀衆需要那種聲音。
來北京之前,我在團裡的一些創作拿了獎,那些作品都是歌頌礦工和團裡的東西,雖然覺得這些音樂也是有感而發的,但是仔細想想,我們的作品裡還是缺少一些内心的東西。就在這段時間,我看到了一些從北京傳來的樂隊的消息,覺得那裡有我想要的音樂環境,有點藝術殿堂的意思,所以我就辭掉了工作,準備到北京去。掃一掃二維碼聽張亞東講述他親曆的華語樂壇30年90年代初,我到了北京,拿着作品去錄音棚,有人覺得不錯,就給了我工作,也算是幸運。不過,北京也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好,畢竟大環境都是一樣的,沒人願意聽那些太個人的創作,所以我當時就專注寫歌,給劉歡、韋唯這些歌手,還給晚會做音樂,那時候,作曲家董興東對我的幫助非常大。
很多年以後,我開始和“紅星音樂生産社”合作,他們在當時做了一些比較前衛的音樂,“希莉娜依”的個人專輯是我的一次“試水”。也正是那會兒,我認識了這家公司的另外一位歌手,許巍。那個時候大家都是懵懵懂懂,都需要傾聽的對象。我們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錄音棚裡坐到深夜,有的時候,許巍幾個小時都唱不出一句,因為壓力很大,他常常陷入到一種沉寂的狀态。當時錄音還用的是“開盤帶”,如果唱不好的話,我要把帶子停下來,再倒回去,重新放,再開始,這個過程非常漫長,歌手常常在等待的過程中無法集中精力。這種經曆是今天的音樂人體會不到的,今天的設備可以讓音樂人獨立完成創作,不受幹擾,而我們當時,幾乎是在應用時不斷地充實着經驗。那時候我就覺得,寫一首歌是很個人的事情,但作為作品呈現的時候,你要學會溝通、表現,還要面對很多商業的東西,或許還有妥協。
1998年剛好趕上世界杯,我和樸樹一邊看世界杯一邊做唱片,但我們實在是太精益求精了,對制作和技術要求都非常高。當時資金方面也出現了問題,好幾次都想要放棄感覺堅持不下去了,所以那張唱片做得真的非常艱難。我和樸樹還是挺合拍的,他都用吉他寫歌,用吉他寫歌不像用鋼琴調性那麼開闊,很容易套路,而樸樹不一樣,他寫的歌裡有很多聽起來像民族的東西,有五聲音階。
我經常被他拿一把吉他的彈唱所感動,但音樂全部做完之後,反而沒有随意彈的感覺了。出《獵戶星座》之前,樸樹将他租的房子的地下室改成排練室,每天跟樂隊在裡面死磕,他就是這樣。錄《那些花兒》的時候,他自己也會被感動到,比如開始那一段是沒有歌詞的,他覺得哼哼下來就很好。他很自我,我也曾經推薦過台灣很優秀的編曲人給他,但是他不喜歡,我覺得他可能是排斥那種過度職業化的東西,所以在我這裡找到了一種平衡。
寫歌和做音樂有很多不同之處,寫歌是情感,不需高超的技巧,而技術往往限制創作。在我看來最好的組合,是技術和個人感受的完美結合,一個錄了一萬遍,雕琢了一萬次的音樂,往往不能打動人,讓人感同身受的常常是靈光一現的感覺,是一種很微妙的東西。比如崔健的歌,他的吐字方式、發音的位置會讓人産生一種奇妙的感覺。比如你覺得張楚、鄭鈞、樸樹和許巍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是我從聲音可以分辨出他們的不同:張楚是孤冷的;鄭鈞有一些色彩,有不屑、幽默感;樸樹和許巍都不放松,卻表現出兩種拘謹,這些聲音所反映的都是那個年代的情緒。
“地下嬰兒”是我個人非常喜歡的一支樂隊,他們所有的編曲是在演出過程中慢慢形成的,中途沒有太多思考,一氣呵成。其實音樂就是一口氣,不用過分雕琢。他們給我帶來了不一樣的感受,他們不太憤怒,有時候甚至很幽默,這對我來說很難得的,王菲的《悶》就是受到他們的啟發。那個時候,我們想到什麼,就會趕緊錄音,人要嘗試把他的積極性固定在那其實非常難。那個時代沒有什麼幹擾,每天一起來就是這些事情,會特别容易持續在那個狀态裡。這個時代,讓我做一個令所有人滿意的專輯,可能要花上10年,甚至更長,因為被影響的東西太多,想要的太多,思路也總在不停地變化,很難持續在一個點上。以前都是一個月,甚至幾天就能出一首歌,現在講究比較多,音樂也漸漸失去了最直接的東西,都是深思熟慮的。
20多年前,在東四的忙蜂酒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突然跑上台,狂喊,在這個年紀回看過去,覺得可能是當時被某種情緒感染了。我總是懷念那個充滿靈光和激情的年代,現在大家都變得非常技術流、非常冷靜,以前超乎想象的能量可以讓音樂放大無數倍,不像現在都不敢下手,那個時候沒有對錯之分,每個“錯”都可能成為點睛之筆。我覺得今天的音樂需要更真實的感受,那種真實無關技術上的對與錯、簡與繁,就像坂本龍一的“8小節”。
90年代初,我與窦唯結識于一個酒吧,然後就一起玩音樂,一起在酒吧裡演出,他組黑夢樂隊的時候,我幫他彈鍵盤,他的内心有着自己極為完整的音樂世界。後來我通過窦唯認識了王菲,我給她彈過一段時間的吉他,我跟她合作的第一首歌是《飄》,在《讨好自己》那張專輯裡。通常的創作是先有詞,再譜曲,1996年王菲出的《浮躁》是一張完全反過來做的專輯,我做完編曲,王菲再填詞。所以在這張專輯裡,唱的旋律不是主打的,它更像是音樂的一部分,在當年,很少有人敢這麼做,其實我倒傾向這種——音樂優先。
其實《浮躁》是一個有點“低保真”(Lo-Fi)的東西,後來的專輯《預言》也是這麼操作的,但對于一個已經成名的歌手來說,真要鼓起勇氣去做一張這樣的專輯,也要有足夠的能力和信心。她沒有給我什麼限制,也從不開會,說錄就錄,有的時候唱破了,軌道冒紅了,我說“補一句”,她回答“破就破吧”。她那時特别放松,狀态很好,在不按套路出牌時,總能帶來驚喜,現在很難遇到這樣的歌手了。
我來北京之前就給自己立下目标,我一定要在30歲之前做一張專輯。碰巧有一個公司找我,于是就有了1998年的《YaTung》,制作隻有一個月的時間,所以特别随心。過了10年,2008年我開了新作品音樂會,請了很多朋友來唱《潛流》。我做了幾十年的制作人,大概知道什麼樣的作品會有什麼樣的反響,自己還是能判斷出來的。這歌我能聽出來要紅,會有人喜歡,但我覺得不是很有意義,能做出自己理想裡的聲音,營造出空間感,對我才是最重要的。顯然,這并不是大多數人最關注的東西。
音樂和人一樣,會有很多性格。音樂不是萬能的,跟人的狀況是有關系的,是一種情感的投射。之前看大衛·鮑伊(DavidBowie)的展覽,他的藝術就是他的生活,而我們現在錯位了。我不認為自己是挑剔的,我從70年代到現在經曆了這些改變,可能不能用語言總結。但感覺在那裡,會理解一些行為,無論是音樂還是歌詞,有些人想改變這種狀況但是非常艱難的,需要持久。
音樂的情緒是一直在變化的,華麗久了就會憤怒,亢奮久了就會消沉、舒緩,有時候是個輪回,這種變化的趨勢,是音樂的走向。現在全球範圍内憤怒的音樂已越來越少了,大家都回歸到自身的角度,從自身挖自己看能不能挖出其他的東西。音樂應該找它自身的美感,除去你所表達的一點點事情外,若沒有音樂之美,對我來說那它就沒意義。無論如何你可以表達你自己,但是不要把音樂當成附庸。你可以花錢買一把吉他,你卻擁有不了這把吉他的聲音,當有一天一個大師去彈吉他的時候你才知道這把吉他原來可以這樣。
似乎不會再有一個歌手、藝人像傑克遜那樣擁有“統治”地位了,未來不是要求多少人認同,而是自己尋找跟你可以心靈相通的小族群,甚至可以以此為生,就夠了。如今中國的整體音樂水平,年輕人的審美、品位,音樂人的水準和技術都已經高到一定程度。單一從創造性來看可能不是黃金時代,但不能小視基礎的改變,必将有一天會達到創造力繁盛的時期,這是必經之路。我是這些年輕人的前一代,我也在瘋狂學習,經常學了很久才發現,還要再學。其實音樂不神秘,它非常具體又有邏輯,有點像數學,是隻要付出努力就可以拿到門票的。
需要從各個角度了解音樂,這樣才能知道為什麼這個音樂聽到這裡才讓我感動,這是基礎的東西,沒有捷徑。當今速成的東西變得越來越多,但假以時日中國會出現特别好的創作,會再度有黃金時期的來臨。未來會變得更豐富,音樂人要做好自己,不管别人認同不認同。
手記
和張亞東的采訪被安排在他位于北京798藝術區的工作室。進門時,他正坐在堆滿樂器的屋子中間練習打鼓,他說自己最近癡迷節奏和打擊樂的音色,似乎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給自己找到一些新的課題來練習,因為他覺得聽到了好聽的音樂,會發自内心地嫉妒。講話時,張亞東消瘦的身體擠在沙發的中間,他仍舊抽着軟金橋香煙,這一習慣似乎是從他創作音樂時就開始的。
他的音樂作品貫穿了華語樂壇30年,從窦唯、王菲、樸樹,再到之後的莫文蔚、李宇春,從磁帶到唱片,再到MP3和今天的網絡,他用一種漫長的方式構架了聲音和質感之間的關系,也塑造了流行音樂與中文旋律的新審美。他是一個較全能的音樂人,至少在音樂方面,他試圖用聲音技術表達出歌曲歌詞之外的含義。
很多人對張亞東的第一印象,仍停留在窦唯的《豔陽天》專輯中的清脆吉他音色上,但是更多的人記住了他給王菲制作的《隻愛陌生人》,這些音樂的表達在彼時的中文環境中是新穎的,也是一種情緒的爆發,特别是王菲的專輯,那更像是一次被視覺化的聲音嘗試,在流行暗湧的音樂元素中,張亞東用一種特别的方式,為90年代的鼎盛時期畫上完美句号。
張亞東說音樂制作人好比一首歌曲、一張唱片的導演,在過去,這都是作曲家的工作,而在今天,這一頭銜被極大地豐富了。“比如李宗盛,他主要把握歌詞;有的人喜歡抓錄音;而我喜歡用音樂表達。”張亞東說,“我隻是不唱歌而已,但我做唱歌以外的所有事情。”
年少時,張亞東便抵觸登台,他覺得自己羞于當衆展示才藝。“我隻是喜歡音樂裡的編曲和音色,我一直對做歌手有點兒排斥,不愛成為焦點,所以遇到很好的藝人是幸運的,像王菲、樸樹,他們才是應該發出聲音的。我就負責把我想表達的放在裡面,挺完美的。”他說。
“我一直認為語言消亡的時候,音樂才真正開始。”幾年前,他回老家,參加同學聚會,大家都在各說各話,十分嘈雜,張亞東掏出本子,寫上了這句,直到開車回北京的路上,聽到音樂響起時,才感到真的平靜。後來,這句話成為了他的某種創作原則,無論是流行歌曲還是電影配樂,他都覺得要為音樂的響起找到合适的契機,而這個契機,也不隻是聲音的留白。(黑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