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師範大學學生物的時候,本科畢業論文導師叫薛紹白,他是我國改革開放後第一批派到國外的訪問學者。當時很多人出國留學掙了些美元,回來給家裡買“三大件”:冰箱、彩電、洗衣機。而薛老師卻用攢的錢買了一台科學儀器帶回來,那是當時中國第一台流式細胞儀,開創了這個領域的工作。
我和薛老師聊過很多有關科研的話題,非常清楚當時中國的科研條件和國外差距很大,如果想在科學上有所建樹,出國留學是必須的。但是我們那一代人,大都有着“學成歸國”的想法,我并沒有長期留在美國的打算。
最初我以為,拿到博士學位就算學成了。因為當時有很多這樣的宣傳,老一輩科學家畢業答辯的第二天,就收拾行李準備回國。但是在美國我逐漸意識到,拿到博士學位隻意味着跨入了科學殿堂的大門,離一個優秀科學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37歲時,我成為美國得克薩斯大學西南醫學中心的終身教授,這才覺得自己差不多算是學成了。一方面,我對本專業有了透徹的學術理解,另一方面,我也了解美國的學術體系是如何運作的。
2003年,國家要成立北京生命科學研究所(以下簡稱“北生所”),定位是科技體制改革的“試驗田”。這對我來說是一個發揮作用的好機會,于是我回來了,和耶魯大學終身教授鄧興旺共同擔任所長,那一年我40歲。
從1985年赴美留學到2003年回國,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一直在思索:接下來,中國的科學發展到底需要什麼?怎樣才能在中國做出影響世界的科學?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科研有些像體育,體育是體能競争,科研是智力競賽。科研文化和體育文化也有相似之處,中國女排當年能夠五連冠,是有其文化傳承的。
我認為,一個好的科研文化是追求卓越的文化,需要對好壞有一個判斷标準。然而在中國這樣一個人情社會,很多情況會導緻判斷不清。北生所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建立符合科學發展的文化和體制環境,并以此為載體,吸引受過系統科學訓練,具有科學追求的年輕人回國,讓科學家們能心無旁骛地進行研究。
創立北生所并非一個一帆風順的過程,作為先驅,你必然會經曆各種冷暖。我在北生所任所長15年,收獲很大,它實現、甚至超過了我的願望。北生所很多年輕科學家通過自己的努力,走到了各自領域的世界前沿。比如2012年,李文輝研究員在《eLife》雜志上發表了有關乙肝病毒受體的研究結果,這一發現被同行認為是“真正在中國做出的生命科學重大突破”。李文輝自2007年到北生所,5年隻發過一篇文章。一個科研機構容許工作人員在5年時間裡沒有像樣的業績,這在國内科學界是很少見的。
一直以來,我都有成立公司的想法。我在美國的研究領域是細胞凋亡,細胞凋亡與腫瘤治療的關系非常密切。2010年,有投資人找我,希望我能在美國舊金山灣區創立醫藥公司。灣區是和美國波士頓齊名的生物醫藥創新谷,聚集了大批的華人科學家和創業者。
在朋友聚會上,我遇到了歐雷強(JohnOyler),他是美國人,在企業運營方面有着豐富的經驗。我們很早就認識,當時他剛剛賣掉了上一個公司。我們一拍即合,觀念不同的是他認為創業應該在中國。
中國當時已成為全球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醫藥市場,有着巨大的藥物需求。中國正在步入老齡化社會,中國每年大約新增430萬例癌症患者,遠遠大于歐美和日本的總和。由于本土研發能力不足,中國癌症患者的五年生存率遠低于歐美,隻有三成左右。這意味着中國癌症患者的需求遠遠沒有得到滿足,抗癌藥市場會越來越大。(李偉攝)我被他說服了,公司設在中國,名字叫“百濟神州”,意思是“百創新藥,濟世惠民”。2011年,公司成立,專注于癌症治療的分子靶向藥和腫瘤免疫藥物的研發。公司位置在北生所對面,我擔任科學顧問委員會主席,公司的日常經營由歐雷強主管。目前,我依然在北生所上班,相比企業家和創業者來說,我更喜歡科學家這個身份,科研一直是我的主業。
我們希望百濟神州可以研制出具有全球競争力的新藥,讓中國的抗癌藥研發與國際接軌,改善國人的健康。這是一個不小的景願。新藥研發是一個系統工程,難度和投入都非常大。在國外制藥公司研發一款First-in-class的新藥,和波音公司研發一款新型飛機的投入是一樣的,都要10億美元的資金,而且整個研發周期超過10年,成功率不超過12%。
而百濟神州成立之初,中國制藥業在全世界沒有任何影響力,遠沒達到制造First-in-class藥物的能力。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退而求其次,争取在已有基礎上做Best-in-class的藥物,這種模式可以大幅降低研發風險和成本,獲得更好的治療效果。(此處根據采訪對象意思整理)
這就好比,如果你說要設計一款全新概念的飛行器,很可能沒人給你投資,因為根本不知道飛行器會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如果你要設計一款比波音飛機更省油,飛得更遠的飛機,反而更容易獲得投資,因為更有可能實現。
百濟神州希望運用成熟的理論和技術,在仿制中創新,使藥物在安全性和有效性方面有所提升。比如當下腫瘤研發領域最火的免疫治療藥物PD-1抑制劑,我們研究了國際上已經批準上市的O藥(Opdivo)和K藥(Keytruda),并在實驗室發現了這兩個藥物的缺點,在自己的藥物開發體系裡進行修正,做出更加安全有效的藥物。
很多人想參加臨床實驗,有藥就意味着有希望。新藥研發中最花錢的環節就是臨床實驗環節,但中國的臨床實驗太少,參加臨床實驗的人數和澳大利亞一樣,隻有美國的十分之一。澳大利亞人口2500萬,和北京市人口差不多。
以往我們沒有真正的新藥,所謂的新藥臨床實驗都是跨國公司的藥物在國外上市後,為了進入中國市場才在中國做的研究。中國的醫療體制也沒有鼓勵醫生參加藥物臨床實驗,這和發達國家有很大的不同。在美國,醫學訓練和行醫是标準化的,無論是鄉村診所還是全美最好的醫院,95%的疾病治療方式基本相同,醫生的醫術差距主要體現在如何醫治疑難雜症,以及有病無藥的情況下如何治療,而後者就需要使用新藥。所以醫生對參與臨床實驗抱以很大的熱情,他們的工作推動了醫學的發展。
随着中國制藥業的發展,如果我們能開發出真正意義上的創新藥,會有很多醫生願意共同把這個事情做好,推動醫學事業的發展。如果參加臨床實驗的人數增多,就能把研發費用降下來,從而降低藥價,讓更多人用得起藥。
目前,百濟神州已經向國家藥監局提交了PD-1藥物上市申請,明年可能會獲批。我們希望看到的藥物降價的情景已經開始出現。不久前,O藥和K藥公布了中國大陸的定價,價格隻有美國的一半左右。國産PD-1藥物陸續上市後,PD-1整體的價格還會繼續降低。如果沒有這麼多中國人研發的同類藥物在後面追趕,進口抗癌藥給出這樣的價格是不可想象的。
長久以來,天價抗癌藥成為癌症患者沉重的負擔,就像今年熱映的電影《我不是藥神》一樣,很多人四處尋藥,甚至不遠萬裡去海外買藥。如今我們可以設想,日後将會出現國外患者來中國買藥的情況。
除去外國人來中國買藥之外,還有一件有趣的事情。不久前有篇文章在業内廣泛傳播,《第一個在華創業的美國億萬富豪出現了》。根據《福布斯》的信息,歐雷強是第一位出生于美國,通過在華成立公司,身家達到10億美元的創業者。這說明中國的創業環境非常好,一個不會說中文的美國人都能成功,中國人為什麼不行?
手記
(範繼文攝/視覺中國供圖)2006年9月4日,參加“2006年諾貝爾獎獲得者北京論壇”的王曉東抵達北京2004年4月,41歲的王曉東因其在細胞凋亡領域的研究,當選為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成為改革開放後20多萬赴美留學生中進入美國科學界最高殿堂的第一人。
此前一年,他已經應邀回國創辦北京生命科學研究所。因為研究的方向和癌症有關,經常有人問他有沒有更好的治療手段。手段是有的,但卻用不起或用不上。治療癌症所需的最新藥物基本來自國外,中國要麼和國外有5~7年的上市時間差,要麼就是已有藥物價格太高,足以讓人傾家蕩産。
王曉東非常理解患者的心情,他也深知跨國藥企的盈利規則,做一款新藥需要投入巨大精力、時間和金錢。解決這個問題的一個出路是做中國人自己的抗癌藥,從而降低價格,惠及大衆。
經過幾十年的研究積累,國外在抗腫瘤新藥研發領域進展迅速,在靶向藥物和免疫抗腫瘤藥物領域不斷有新藥上市。與傳統的放化療相比,這兩類藥物就像精确制導的武器,療效顯著、可持續性高,而且副作用很小,讓許多患者獲得了新生。
當時中國的制藥業雖然在改革開放後從無到有,由小及大,取得了巨大進步,卻依然以仿制藥為主,在國際上掀不起絲毫漣漪。直到改革開放的第四個十年,随着國内政策和創新環境的改善,配套體系日益健全,海外精英相繼回歸,資本競逐,群雄并起,一大批創新藥企業紮堆冒出,我國制藥業才終于從以仿制為主走向仿創集合,開始研發自己的新藥。2011年,貝達藥業的新藥凱美納(鹽酸埃克替尼)獲批,成為國家“十一五”重大新藥創制專項标志性成果。時任衛生部部長的陳竺院士甚至将凱美納譽為民生領域的“兩彈一星”。
百濟神州就是在這個背景下誕生的,之後它成為中國醫藥界一個特殊的存在。成立8年時間,百濟神州研發項目投入巨大,公司尚未盈利,卻跻身中國生物制藥行業龍頭行列,并于2016年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今年8月又在港交所挂牌交易,成為首家美、港兩地雙重主要上市的中國生物醫藥龍頭企業。
目前,百濟神州的PD-1藥物已經提交上市申請,在其之前還有君實、恒瑞、信達三家企業也提交了上市申請,年内就會有國産PD-1藥物上市。
王曉東的希望正在慢慢實現。今年8月,百時美施貴寶公布PD-1抗體Opdivo的建議零售價100mg/10mL規格為9260元,與其他與上市地區價格相比,每年的費用約為30萬人民币左右,這一價格為美國的54%,香港的68%,可謂全球最低。今年9月,默沙東公布其PD-1抑制劑藥物Keytruda在内地的售價為17918元(100mg/4mL),大約是美國價格的一半。
跨國藥企将全球“地闆價”放在中國市場,是前所未有,出乎意料的舉措。不少人判斷,除了在短暫的獨占期内搶占市場外,這一定價還直指本土創新藥企,将直接壓縮國産PD-1産品未來上市後的市場空間。
目前,國内有上百個在研PD-1項目,雖然有泡沫之嫌,但也不能說完全是壞事。這就像是改革開放初期,全國數千家企業生産電視和冰箱,資源分散無法和外企競争。但如今看看中國家電在全球的占有率,當時的觀點可能是錯誤的。大浪淘沙,終有勝者,這就是市場經濟。(曹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