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Amanda
他40歲出頭,每月花950美元住在一輛房車裡,每天背個雙肩包步行上班;養了兩隻羊駝寵物,喂它們吃胡蘿蔔;有時還會請同事來玩,一群人在房車外圍着篝火看露天電影。
他不是特立獨行的藝術家,也不是無所事事的嬉皮士,而是靠自己白手起家的億萬富翁。他叫謝家華(TonyHsieh),出生在美國,父母是中國台灣人,哈佛本科畢業半年後創業,第一家公司LinkExchange賣給微軟,第二家公司Zappos賣給亞馬遜,出版自傳《三雙鞋(DeliveringHappiness)》,把公司總部搬進了拉斯維加斯老的政府大樓,還自掏腰包3.5億美元建設賭城的市中心。
在2011年描述亞裔男性在美國受歧視的文章《紙老虎(PaperTigers)》中,謝家華是唯一被寫進去的正面案例。究竟亞裔男性受到了哪些歧視?是什麼原因導緻?以謝家華為例又如何突破?
阿爾法男
也許你沒有讀過《紙老虎》,但也許聽說過2011年初的一本暢銷書《虎媽戰歌》。書裡的蔡美兒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把自己塑造成“虎媽”形象。生活裡的蔡美兒以哈佛本科生優等榮譽畢業,升入哈佛法學院之後擔任《哈佛法律評論》主編(得讓法學院的人來告訴這有多難),并結識未來的猶太人老公,在華爾街打拼一段時間後她去耶魯大學法學院任教,職場這段經曆她略而不談,隻提到了無數次的碰壁。這其實是亞裔女性在美國還未能突破的瓶頸,希拉裡在競選總統,桑德伯格寫了《向前一步(LeanIn)》,而哈佛優等生與耶魯教授蔡美兒靠的還是育兒經。要改變甜美、順從的“亞洲娃娃(AsianDolls)”形象,亞裔女性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還需要更多像趙小蘭(曾任美國勞工部部長)、李洋姬(MichelleRhee,曾任華盛頓特區教育局長)、鐘彬娴(雅芳CEO)這些獨當一面的政治家或公司高管。
亞裔男性在美國的處境更為艱難,這是《紙老虎》的故事主線。
作者衛斯理∙楊接到選題就是因為他的身份被編輯相中。編輯的原話是“《虎媽戰歌》這麼火,楊你也是亞裔,趕緊寫一篇。”楊借題發揮,把亞裔男性比喻成“紙老虎”,說他們在高中與大學成績優異,一旦進入職場或開始約會,就露出真相,不堪一擊。這篇文章登出後在網上收到了900多條評論,褒貶不一,還引起了美國公共電台(NPR)等美國主流媒體關注。
“真老虎”還是“紙老虎”的分界線出現在大學畢業、步入職場這個節點。此前,亞裔靠着各種補習班(cramschools)與“虎媽”式的家庭教育,橫掃各大名校。以《紙老虎》一文提到的紐約斯岱文森高中為例。這所高中嚴格按分錄取,隻招紐約城中考成績前3.7%的學生,結果紐約人口12.6%的亞裔,占到這個高中的72%。這種優勢一直保持到大學,2006年加州大學系統錄取時不看族裔,結果伯克利大學那一年的新生裡46%都是亞裔。即使在哈佛這樣的藤校,亞裔比例也常年在15%~20%間,遠高于亞裔隻占全美人口5%的水平。
但這種優勢在大學畢業後發生了逆轉。在商界,擔任公司董事的亞裔不到1%,高管隻有0.3%,在世界500強擔任CEO的亞裔隻有9人。即使在亞裔占到“碼農”這個群體1/3的矽谷,25家最大公司擔任董事和高管的亞裔分别隻有6%和10%。近年來随着印裔先後接任微軟、谷歌等管理工作,估計數據會比2011年較為樂觀。但亞裔在管理層的比例低于其在美國人口裡的占比,更遠遠不及他們在名校裡的占比。
數字背後的原因是什麼?
亞裔男性為何在美國職場難被提升?楊在《紙老虎》一開頭就寫了自己那張沒有表情的“亞洲撲克臉”,聚會時頂着這樣一張臉,就會有人過來拍拍他的肩問:“你沒生氣吧?”楊還講起專門給亞裔男性開設的領導力培訓班,訓練他們怎麼咧嘴大笑。除了缺乏豐富的表情,亞裔男性還因為身材普遍矮小、走路拖着步子、語氣沒有抑揚頓挫等外在特征,被認為沒有魅力。說起身高,美劇《破産姐妹》韓裔男店主就因為身材矮小而被取笑為“兒童”,找不到女朋友,還不如替他打工的老黑人收銀員受歡迎。具有領袖氣質、有魅力、受歡迎的男性在美國被稱為“阿爾法男(alphamale)”,對亞裔男性來說,即使在大公司裡幹着一份體面工作,成為“阿爾法男”的概率也遠遠低于同等收入水平的其他族裔。前面提到的領導力培訓班曾被微軟請去給1500多名亞裔員工上課,《紙老虎》還提到更為奇葩的魅力提升小班課程,專門教亞裔男性怎麼充滿自信地走路、微笑、搭讪等。搭讪的對象被鎖定為一位金發美女(課程助教),這一點引起不少《紙老虎》讀者的反感,尤其是女性。
吱吱叫的輪子才有油加
除了外型,楊把亞裔男性描繪成“紙老虎”的原因主要歸結為文化,反映在從小到大的家庭環境與成長經曆中。
亞裔家庭強調孩子對父母的服從,不鼓勵冒險,不鼓勵挑戰權威,也不鼓勵發表并堅持自己的看法。如果孩子直抒己見,中國的俗語是“槍打出頭鳥”,而美國的俗語是“吱吱叫的輪子才有油加(thesqueakywheelgetsthegrease)”,兩種文化給孩子的反饋信号截然相反。在讀書期間,亞裔文化體現在父母對孩子嚴加管教。謝家華從小就得學鋼琴、小提琴、小号與法國圓号四種樂器,他想出辦法,錄了一段練習曲,關上門反複播放,讓父母誤以為他在認真練習。在專業及職業選擇上,亞裔父母傾向于讓孩子選擇法律、醫學、工程等相對穩定的工作,而不是商業、政治、藝術、運動等更具風險的領域。謝家華回憶父母對他的三個期望,除了成績好,要能演奏樂器,還要成為Dr.Xie(謝醫生或謝博士),他卻隻工作了五個月就創業去了。
《紙老虎》裡的其他故事遠沒有謝家華的勵志。即使從一流的研究型高校(如芝加哥大學)或頂尖文理學院(如全美排名第一的威廉姆斯學院)畢業的亞裔男生,想當作家,也會被家人認為不務正業。就算他們堅持理想進入亞裔很少涉足的領域,也會撞上“竹子天花闆”,指的是職場上針對亞裔的歧視,被撞得頭破血流。有一位亞裔去報社實習,本該報道體育新聞,編輯一見他卻說:“你這張臉可幹不了這份工作”;他去哥倫比亞大學上培訓班,老師喜歡他的劇本,誇其風格像伍迪∙艾倫,卻建議“最好把主人公寫成猶太人”;他去律所工作,同事說:“你的想法太多了,簡直不像亞裔。”後來他在紐約開餐館,專賣豬肉小籠包,一舉成名。他說:“美國這一代年輕人吃着中國快餐長大,他們瞧不上我們(亞裔)别的東西,卻尊重我們的美食。”在他看來,開餐館是亞裔男性可以勝出的少數領域之一。
職場上的分工也會帶來對亞裔男性的歧視。餐館、洗衣店、小超市是亞裔(尤其是早期移民)主要從事的領域,但洗衣、做飯或購買日常用品,這些工作的性質偏女性化。即使受過良好教育進入大公司,亞裔承擔的多是偏技術而不是偏管理的職位,具有代表性的是華爾街上的量化分析師(礦工)與矽谷的程序員(碼農)。楊在《紙老虎》裡把這些亞裔男性的工作統統叫做“苦力(bitterlabors)”。即使在律所、投行、高科技公司,即使有着名校學曆,即使熬了不少年頭,即使完成了不少苦活累活,他們還是撞上了“竹子天花闆”,沒機會進入管理層。在接受NPR采訪時,楊講了一個在律所工作的朋友Ken的故事——Ken是一個英語專業的文科生,僅僅因為是亞裔就被派給技術活兒,而Ken的白人同事明明學的是數學,卻被派去做文字工作或會見客戶。
一個個有點苦澀的故事刻畫出亞裔男性懂技術、能吃苦、順從、不願冒險、不擅長管理的形象,遺憾的是楊在《紙老虎》裡對亞裔男性受歧視的深層原因還挖掘得不夠。他沒有回顧曆史,沒有提到早期抵達美國的華裔男性都是“苦力”,先挖金礦、修鐵路,後洗衣、做飯;沒有提到美國第一次也是唯一通過立法禁止來自某個特定國家或民族的移民就是1882年的《排華法案》;沒有提到該法案裡規定華人不得跨族通婚,不得申請妻子兒女前來團聚,不得投票,不得在政府機構任職,不得購買房産,還不得與美國人打官司;沒有提到1885年懷俄明州石泉城爆發了白人礦工屠殺華人礦工的事件,隻因為華人拿着低薪也願意開工;沒有提到《排華法案》直到1943年才由羅斯福總統提議廢除,2012年美國參衆兩院才表決通過為《排華法案》裡歧視華人的做法道歉。
在美國曆史上,對華裔男性的歧視前後長達100多年。其他國家和地區的亞裔移民在美國的處境也好不了多少。有過這些經曆的祖輩、父輩,在教育孩子時,會更強調安全,順從,靠技術吃飯,避免風險,避免惹同事嫉妒,避免成為“出頭鳥”或“阿爾法男”……
除了曆史,媒體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可惜楊在《紙老虎》裡對媒體的影響力也缺少分析。他沒有提到傅滿洲(FuManchu)這個在英國人羅默的系列小說裡塑造的亞裔男性形象,“你可以想象一個人,瘦高,聳肩,像貓一樣不聲不響,行蹤詭秘,長着莎士比亞式的眉毛,撒旦的面孔,秃腦殼,細長眼,閃着綠光。他集所有東方人的陰謀詭計于一身,并且将它們運用發揮得爐火純青。”1913~1959年間,羅默以傅滿洲為反面角色寫了13部長篇、1部中篇和3部短篇小說。這個系列陸續被好萊塢拍成電影,一直到1980年代都傳播甚廣。當年的傅滿洲就像哈裡波特系列裡的“伏地魔”,能力超群但幹盡壞事。
雖然現在美國的暢銷書籍或影視作品裡沒有一個像傅滿洲這樣的亞裔男性大反派,但也從來沒有出現一個亞裔的“阿爾法男”。美劇《矽谷黑曆史》裡的印裔程序員Dinesh被塑造成沒有朋友,不招女孩喜歡;劇裡還有中國留學生楊靖,口語糟糕,生活習慣不好,出場次數很少但每次一定被“黑”(知乎上已有人質疑編劇為何設置這個角色)。這些影視在繼續強化美國公衆對亞裔男性的負面印象,類似李小龍(BruceLee)的硬角色卻難得一見。
竹子天花闆
外形、文化、分工、曆史和媒體這五種因素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張無形卻巨大的“竹子天花闆”,限制了亞裔男性發揮潛力。那麼謝家華又是如何來突破這些阻力?
外形上,謝家華還是一個典型的亞裔技術男,穿着印有Zappos公司logo的短袖T恤。表情算不上豐富,說話簡潔但也沒有太多激情。但他堅持跑馬拉松,還爬過乞力馬紮羅山,這就讓他看上去顯得充滿活力且性格堅毅。
文化上,謝家華最懷念的是在哈佛讀本科時建立的小圈子。他有大約15個大學好友,約好創業成功,就請大家坐遊輪去巴拿馬;如果失敗,那他的船票就由好友們平攤。25歲不到他就兌現了約定,賣掉第一家公司成了百萬富翁,請好友們遊玩。後來他一直在建立這樣親密無間的社區,像一個“部落”(曾買下400平方米的空倉庫辦聚會)或一座“城市city”(投資改建拉斯維加斯的市中心)。不喜歡等級,不喜歡一闆一眼的工作,喜歡熱鬧的聚會,喜歡帶着一群人動手改變所處的環境,這種強烈的“社區感”讓謝家華颠覆了美國對亞裔男性的傳統看法。
分工上,謝家華本科的專業是計算機,在哈佛讀書期間第一次創業是承包住宿學院的餐廳,賣匹薩賺錢,畢業後在甲骨文幹着一份錢多活松的工作。照此軌迹發展,他也會成為千千萬萬從事安穩工作的亞裔“碼農”之一。但謝家華隻在甲骨文工作了五個月,便鼓起勇氣創業。賣掉第一家公司LinkExchange後,他不是坐享其成或周遊世界,而是懷念“接到一個個訂單”那種心跳加快的感覺,又把全部精力與身家投入到第二家公司Zappos,把銷售額從0猛增到10億美元,并被亞馬遜收購。謝家華選擇了連續創業,敢冒風險,抓銷售,抓客戶服務,抓品牌塑造。這些都不是亞裔男性通常承擔的技術工作。
曆史上,雖然謝家華個人不能扭轉公衆對亞裔男性群體的看法,但至少證明了他不是“紙老虎”,哈佛畢業後連續兩次創業成功,創造出了“讓用戶驚歎”的管理理念。
媒體上,盡管謝家華不喜歡公開演講,但他發現這能讓更多人了解他的公司,接受他的理念,就有意識地提高曝光率。除了接受媒體采訪,他寫的自傳《三雙鞋》在2011年發表後就登上美國十大暢銷書榜,他在Twitter上的粉絲也超過了200多萬。這些都是謝家華通過媒體來擴大影響力的嘗試。
亞裔男性在美國職場與社交生活面臨的重重挑戰,就好像背着鉛塊跳高。身高、膚色、父母、出生地等挑戰無法改變,但自信心、職業選擇、微笑或說話等,都可通過教育,通過有意識的訓練,通過鼓起勇氣的冒險戰勝。謝家華就是如此,他保留了亞裔内斂、堅毅的性格,保留了與父母的深厚感情(自傳的前言由其父親寫),保留了不喜歡正面對抗(離職甲骨文,他前後三次都不願跟主管攤牌)……這些保留下來的亞裔男性特征,并不影響謝家華連續創業、打造他喜歡的企業文化與社區感、寫書與公開演講他的故事與經曆……這正是謝家華給還在糾結做“真老虎”還是“紙老虎”的亞裔男性的一點啟發——
清醒地面對挑戰,接受無法改變的東西,但不要讓别人用這些來定義你。該冒險時就拿出勇氣,該訓練時就傾盡全力,該慶祝時就不要忘記朋友,該分享時就講出故事,在“打還是逃(fightorflight)”的瞬間選擇留下來戰鬥。
責任編輯:尹穎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