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胡同的形貌和走勢,結合曆史資料,感受曾經的老河道,對喜歡北京街區變遷史的遊客,是一種趣味性的享受吧?老河道在恍惚的想象中,是迷人的,它不會清晰,就如夢一樣迷離,在想象力的創造空間中彌漫,沒有可以确定的輪廓,把想象者拉入半虛幻的快感和陶醉中。忽然,想象變成完全不必要的了,河道河景在眼前猛然真實地出現了,這會是驚豔、驚喜還是一種失落、一種遺憾呢?北京前門外的三裡河就是這樣,沉埋在曆史煙雲中幾百年之後,它在老城區中再生再現了,讓人頗有些措“眼”不及!水光潋滟三裡河
夏天,我重遊了三裡河。我是從記者朋友李寶珠的微信上知道了三裡河修複了的消息,她發了幾張遊覽三裡河時拍攝的照片,那幾張照片讓我眼前一亮,三裡河風光真的是太漂亮了,我立馬決定抽空去看看。
我知道的北京三裡河有三處,一處遠在延慶,一處在前門大街東,一處在西城,是哪個三裡河呢?我的直覺沒有錯,乘公交車在前門外大栅欄站一下來,立即感覺到那裡的氣氛與往常不一樣,車站東北鮮魚口雕塑附近有好多遊人在移動。從車站過去也就幾步路,走到前門東大街與東鮮魚口相交的丁字路口,在賣魚郎雕塑前向東一望,就望到了一片一改舊貌的全新風景。為建文化保護區,在拆遷工程中殘留的一棟破敗的民居和老房後的那條胡同不見了,一條美麗的河道河頭呈現在眼前。近前看,河頭河水清清,河中心一橢圓形的葦叢,那是精心設計出來的,葦有一米多高,大多已枯黃,點染出暖色調的秋韻。對岸是草坪,草和矮松灌木叢高樹大都還綠着。岸畔一灰瓦褐柱的四柱四檐攢尖頂亭,檐角微翹,亭基臨水圍砌青灰色觀賞石,亭北草坪中戳立一方半圓形白色多皺多褶多縫湖石,形貌像腦,亭南貼屋牆栽一叢秀竹,整體看過去就是一個秀美的水畔花園,新築的老式圍牆後高挑着一棟至少是民國時代的多層小洋樓,那是此處唯一的曆史建築遺迹,為這道新街頭園林勝景點綴出街巷文化的一份厚重。河之清水是從北側貼公路橋的石槽中吐下來的,石槽在石牆上列成行,槽槽瀉銀吐珠。水中遊動着七色斑斓的錦魚,西側水岸除草坪還有花樹,衆多遊人圍在這裡看景拍照。有身穿制服的保安維持秩序,防止遊客踐踏草坪,草坪中鋪了踏石小徑,由踏石可到水畔。
走到河頭花園,自然也就知道這處花園隻是新風景的局部,河水是向南鋪展開去的,河道不寬,一條小河而已,小河兩側都做了綠化,鋪了草坪,栽了樹。河道兩側的樹有固有的老樹,也有新樹。我為我看到的景象驚奇,近兩年,這個地方我是常來的,為看那些即将再見了的老房子、老四合院、老胡同。我曆次來,拆遷工程都正在進行中,所見不是人去屋空梁架赤裸斷牆碎瓦的老宅,就是圍牆裡孤單出來的老樹和日漸寂寥的胡同。一些臨街的老房還在,有的還很完整。長巷一條是老房、四合院都比較完整的胡同,在殘牆敗屋的圍裏中孤獨地堅守着滄桑歲月,胡同與老樹相伴,與老門樓老門墩兒互相慰藉,一任歲暮中的凄涼,卻從未見有河道有水流的詠歎。此地早已與水道無緣。僅幾個月未見,怎麼突然間就變成了水鄉?這個水鄉,讓人聯想到江南,卻非江南特色。河道的西側,原本是胡同的地方,鋪了路石,成了石闆的長徑,貼石徑一溜按舊貌新整修出來的老牆、老宅門、老雙坡硬山房,還是一水的老北京味道,隻是街路隔着綠化帶,綠化帶貼着河,已說不上是胡同。河的東岸,臨水新建了一棟茶舍,冠名魚茶,魚茶房很高,清水脊,大坡頂,三間正房,兩間同高的南耳房,圍了院牆,院牆北側開門樓,牆體正中和南側透空,隔水可直視院中的茶座。魚茶前後都有樹,房後綠冠成屏,院牆外樹前是臨水的花壇,紫花盛開。河上有石闆橋通過去,河水映出魚茶的倒影,十足的老北京河畔茶館味道,誘人過去閑坐侃山享景。看細了,會發現房南有一建築結構式裝飾,它是北山牆内牆的建築剖面,木構架赫然地袒露着,這畫面隻有在沒有内裝修和拆毀房屋時才能見到。特意立此一景是想作為此處拆遷史的記錄還是作為文化展示?想告訴人們北京老宅結構是什麼樣的?還是純突出北京風味的裝飾景觀?魚茶南是長條狀的比較開闊的綠地,東面有牆,綠地内的黃葉楓樹、紅葉觀賞樹張揚着秋的韻味,河中草花紫豔,綠葉肥厚。河岸用薄石闆砌築,層層疊疊,河道上有石砌矮壩,水流順勢跌洩。這時再看河,河心竟有湧泉噴起成丘,銀白色的大饅頭狀,圍泉漾動層層水圈,水圈的光色變幻與錦魚的鮮豔色動交織在一起,讓河水韻味十足,隻是你發現,不深的河底鋪架着黑色水管,大體明白了這河水的真正來源。很奢侈的再生河喲!這一段河道基本筆直,像是河盡頭又有石闆橋,橋東北側有木樁半圍的木坪,坪上架廊架,裝飾具有現代風格,有健身團體在上面活動。河的堤岸高了,堆壘的觀賞石也多了也大了,河道也寬了,小湖似的,河畔漂浮着水蓮,變黃的劍蘭成叢,河水更有了趣味,更具詩意畫境。
三裡河足音
曆史上的三裡河是這樣子的嗎?據專家們考證,三裡河在元代就有了,不過它的名字叫文明河,位于大都城的麗正門與文明門之間。麗正門明代改為了正陽門,也就是我們說的前門;文明門則是明代崇文門的前身。元文明河的位置和流向總體上說在明代沒有多大變化,當然也不會隻是名稱的不同。文明河時代,它北接護城河,并引護城河水向東南流入蘆草園,到北橋灣經三裡河橋下向東流經薛家灣、水道子、河泊廠、榄杆市、南河漕等地,再轉向東南經八裡河、十裡河流向張家灣煙墩港并入通惠河。文明河在元代有兩個重要作用,一是漕運,它連通着大運河把南方的糧米不斷運到京都的南大門,另一個就是疏導護城河的水流。到明代,這條漕運河道逐漸淤塞了,漕運功能已失去,而且北河頭南移了。明永樂年朱棣王朝遷都北京後南城牆向南推了近1千米,舊城壕填塞了,文明河頭也不會留着。明正統年又在新築的南城牆外開挖護城河,舊河道已從新南護城河起始。明崇祯進士孫承澤撰寫的《天府廣記》載:正統間因修城壕,作壩蓄水,慮恐雨多水溢,故于正陽橋東南低窪地處開通壕口,洩其水。往哪兒洩?洩入舊文明河。清康熙年間出的《宸垣識略》言正陽門外東偏有古三裡河一道,東有南泉寺,西有玉泉庵,至今基下俱有泉脈,說明這條河道的水源不隻是護城河水,還有地泉。三裡河的起始年代是有争議的,有說它就是開鑿于明正統年間,就是一條洩水河。三裡河離大通橋三裡才叫三裡河的吧。明代漕運已基本止于通州,除客船能從大通河到大通橋,近城的河道已疏于疏浚,又加上南城牆南移,城内舊河填埋改作它用,說三裡河隻作為洩水用,沒什麼說不通的。明《河渠志》載:城南三裡河舊無河源,正統間修城壕,恐雨水多溢,乃穿正陽橋東南窪下地開壕口以洩之,始有三裡河名。這條三裡河的壕口穿過打磨廠流經長巷上、下頭條胡同,這在清《京師坊巷志》上也有載,它的西岸為孝順胡同,東岸為長巷頭條。修複的古三裡河在打磨廠到長巷上頭條段并沒有修複,是否會修複不得而知,修複段從鮮魚口東街橋的橋南側起,而修複段并不是隻修複了長巷下頭條段,它在長巷五條的石闆橋處向南伸展了一小段,主河道則從石闆橋處分汊向西南拐了個大彎兒,拐進了蘆草園。蘆草園有三條胡同:南蘆草園、中蘆草園、北蘆草園。蘆草園在明代叫蘆葦園,聽名字就知是遍生蘆葦、葦塘滿目的水窪地,三裡河從中穿過。修複的三裡河在這段是最精彩的,植了茂密的蘆葦,蘆葦高茂,有青蒼,有嫩黃、橘黃,葦穗從葦稈兒上拔起,有的已見白,有的還綠着,葦叢或傍着河岸,或夾着木制棧道,或在河心葦壇上,在河的彎曲中随地勢水勢展姿綻容,放縱出濃濃的濕地野性。這是處站在哪個角度觀賞,怎麼從鏡頭中組合取景,都好看、都有味道的風景區風景帶。河道的落差相對比較大,河水依石壩跌洩,亮成雪白的小瀑簾,簾腳湧動着雪色晶瑩的浪花,成叢的、長長的葦葉在一旁探頭探腦。河和河岸的小景,在附近還有石磨,石磨被花襯着,水濕的磨盤上和岸石上有麻雀們嬉戲。木橋木棧道與河、與葦格外和諧,令蘆蕩與小河生輝。修複的古三裡河在這裡算是進入了高潮,遊客最喜在這裡逗留拍照。這裡應該不是古三裡河的真實風貎,古三裡河應該是肮髒淩亂的,而修複的古三裡河卻像打扮得十分清爽俊俏的野姑娘。河不到珠市口東大街就中止了。珠市口東大街那邊的那條街叫茶食街。
水穿街巷的曆史文脈
“小橋、流水、人家。”很詩意。修複的古三裡河比馬緻遠的小令《天淨沙·秋思》更詩意,這是水穿街巷的小河,全長600米的已修複河道,跨河的小橋就有多少種,木闆的,樹樁的,石闆的,石塊壘砌的;有護欄的,無護欄的;護欄是平直的,或曲線形的,小巧而多趣。流水或直或彎曲,或靜谧或跌宕,鮮花、綠草、茂樹、奇石相簇相伴,水畔或亭或廊或藤架或特色小屋,沿岸更多的是老宅、古巷、四合院,小河穿街流,水潤老胡同,清清麗水讓密布百年四合院的老胡同區有了鮮活的生命形态、自然情趣。人們習慣用江南水鄉景色來比喻它,但它真的不是江南,胡同裡的文化是厚重的,它是北京所獨有的,并不因為水穿街巷而改變。遊再生的古三裡河,會為再生的水景癡迷,但也因這水而對這水畔的條條老胡同有更深的興趣。它是文化與自然生态的互照互映,遊水景的人也同時被老胡同吸引着,鑽進去就有新的發現。
我喜歡從打磨廠開始遊起。打磨廠在前門東大街側向南有兩條胡同:孝順胡同和長巷一條,其間就是古三裡河河道。孝順胡同變成了綠地、青磚瓦牆、貼牆的翠竹、雕塑、藤架;長巷一條和古河道變成了殘留的老宅和廢墟院落。還會變,300米舊河道景觀在規劃中,将是何面貌人們可以想象,它應該更具水巷煙柳味道,離正陽門咫隻之遙,是北京内城門前的臉面,靠近前門交通中心樞紐,往來遊人衆多。沿打磨廠向東一點兒就是長巷二條、三條,這是順河地勢形成的胡同,頗具有滄桑味道。兩胡同口間是打磨廠休整過的近代小洋樓共享際,西邊的舊樓看上去是兩層,與東邊的新建三層小樓同高,據說是清末民初的旅館義誠店,樓有西方新古典主義風格。共享際是新詞,内有各種辦公空間、民宿、“一周隻賣一本書”的未讀、行走的機器人。長巷二條2号四合院的門樓非常顯眼,一是它高大,二是墀頭門楣滿是青磚雕花,構圖複雜精細,新雕的傳統圖案,但門洞木頂天棚彩畫卻老舊,顔色退化嚴重,邊角雲紋還算清晰,圓心圖案已大部被白漆塗抹得難見真迹。門樓内有三層踏垛,大門緊閉,内中場景誘人猜想。旁邊還有一院一老門樓,踏垛在門樓外,垛台高聳,由此讓人聯想到此處水洩的走勢,胡同具有雨季排水功能。長巷二條有名的老四合院是福建汀州會館北館,它的位置應該在鮮魚口街長巷一條和二條的把口處,在胡同中能見到它規整而又有特色的外牆。我肯定從它身旁過過,但沒太在意,直到在文史資料中見到了對它的簡介。它的精華在中院内,那是主院,正廳面闊五間,是供奉天後娘娘的祠堂,房頂用台瓦覆蓋,前出廊後出廈,建材木料全部選用的是江南的杉木,裝飾引人注目,象鼻狀的房檐頭,有神牛、天馬等動物圖案的梁頭雕、雕花格子的門窗等等,一一顯露着江南風格。這是明代在京的福建同鄉建的,始建的年代有說是明萬曆年的,有說是明弘治年的,大小六個院落。往日的輝煌色彩已在歲月中磨蝕,舊痕依稀中沉積着歲月的年輪。汀州會館分為南館和北館,南館與北館隔街,建築年代是在清乾隆年間,比北館晚得多,建築規模也小些,文物散失嚴重,它的大殿中曾有一硬木雕的魁星像。
古三裡河河道周邊胡同裡會館衆多,清《京師坊巷志》裡就提到泾縣、南昌、汀州、江右等會館。過三裡河彎曲的花崗岩石闆橋,沿長巷五條那條東西巷的胡同向東走,到胡同盡頭右望,就望到了一組特别顯眼的古建築群,前面的人字脊頂山花下有半坡長廈的建築,不僅高大,檐腳和門窗皆為紅色。它的後面高低兩座硬山房,山牆面朝東,高的人字頂硬山房是綠琉璃瓦,有大脊、有戗脊、有鸱吻、有仙人走獸。其北是正脊脊吻瓦作,屋牆青一色地坐東朝西向磨磚對縫磚瓦房,這一組建築的屋頂組成了頗有特色的建築旋律,在樹葉綠的時候最耐看。未複開三裡河前我到過這兒,複開三裡河後,街面整修了,鋪的是石闆路,屬于北蘆草園。我看到了挂在牆上的東城區普查登記文物的牌子,标名是顔料會館,有點詫異:曆史上還有顔料會館?查資料,得知這是在明代中葉由山西顔料、桐油行在京的商人創建的行業會館,最初叫平遙會館,又叫過集嬴會館,後改為顔料會館。會館建築坐北朝南,前部為仙翁廟和火神廟,廟的後面有一座戲樓,乾隆六年添造了戲台罩棚,為前神後館的形制,這種形制在明清會館中是比較常見的。這裡的建築保存得比較完整,可惜門封閉着,遊人進不去,看不到内部建築布局,也就是在胡同裡看着外觀過過瘾。
串胡同趣味多多,也常有意外的收獲,困惑也是收獲之一。城南多戲樓,三裡河一帶曾有的戲樓都在哪兒?有沒有遺迹?我看到了東城區文化委員會挂的普查登記文物西竺庵的牌子、西竺禅林的牌子,從門望進去,就是雜合院,看不出一點庵和禅林的味道了,深深的遺憾中生出無限的猜想,想探究它們的過往。我在這一片是曾經看到過小廟的,記憶中廟的暖色調的紅黃色塊是那麼強烈,它們在廢墟中堅挺,終是沒有挺過去,在保護性工程中匿迹了。它們沒有文物價值?不值得像竺蘭庵、竺蘭禅林那樣在文物古迹的名單上刻上一筆?小廟也是古老胡同中的一種文化生态。看到有人在附近拆遷的殘留房屋中拍下的建築木雕,精美細膩的程度讓人嗟歎,好生羨慕也好生惋惜,為它們的命運擔憂。在南蘆草園的一座高門樓那我有過一段奇遇,高台兒上坐着一位,一看就是門樓裡的主人,很閑在。我想跟他聊聊天,盡可能多地了解點兒這門樓裡的前世今生。一聊,竟發現他和我同年月同日生,名字竟也和我一樣,隻是姓不同,為了證實他所說不虛,他還回屋拿了身份證給我看。他告訴我政府出一半資按舊貌裝修門臉兒,還告訴我附近的比較大的會館在哪兒。我順他的指引走近高牆古院,胡同的老門樓、老門臉、老門墩兒曆曆在目。
三裡河古河道現在大部分還是旱道,舊河道身側滿是老宅老院,循着舊河迹走,能看出了一條讓人感歎的幾經變遷的曆史文脈。古三裡河在這條曆史文脈中從未泯滅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