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巴勒斯(1837—1921),美國自然主義者,散文家,熱衷于環保運動,代表作包括《醒來的森林》《鳥與詩人》等,被稱為『美國鄉村的聖人』。在人行道上衆多敏捷地快速移動的高跟靴和高幫松緊鞋當中,我偶爾瞥見一個人的赤足。它靈活地踩着地面往前走,腳趾伸開,腳邊放平,腳跟突出:它扣在邊緣,随不平的路面而屈曲——既好看又充滿活力,好像對它接觸或經過的一切都能注意到。要是跟這樣的人做伴,那似乎是多麼粗野而不文明——在客廳裡的一個名副其實的野蠻人。我們對人體解剖學是如此不習慣,對樸實無華的自然是如此不習慣,以緻這看起來有點不登大雅之堂,但不管這一切,赤腳依然是一種美。雖然它是黝黑的,也沒有洗,可是應該得到我們的贊揚。它是穿着皮革中的有生命的東西,在受約束的環境中的自由精神,在樊籠中的野生小鳥,在肺病患者中的田徑運動員。它是我的品級的象征,步行者騎士團的品級。
從人體解剖的角度看,那最不受限制,最生機勃勃的,是步行者這一類人。人類回歸到一些基本的原則上,跟大地和自然的元素進行直接的接觸和交往,他的所長得到發揮,他的頭腦變得靈活,他的身體得到鍛煉,他的心情變得輕松,他的靈魂變得豁達;同時那些擁擠在小牛皮與小羊皮内遭到扭曲的成員是注定要受馬車和墊子之困的不幸的可憐蟲。
我不是鼓吹不穿靴鞋,或放棄先進的旅行方式,我不過是代表步行者竭力宣傳,表明所有光輝的天使如何支持和伴随那邁開步伐走路的人,而那些妖魔鬼怪則總是睜着眼看有沒有騎馬乘車的機會。要是我看到身體強壯的美國人不願走一英裡或半英裡的路,而甯可忍受種種不便,鼓勵那種陋習,在氣溫稍微有所下降或是天下了一兩寸雪時,擠在市内有軌電車内,人滿為患,抓住皮帶前後左右晃動,踩着彼此的腳趾,呼吸相通,壓壞婦女和兒童,拼命死守那出入上下的方寸之地,使手足冒險,車子遭殃——我就想街頭最普通的流浪漢有充分的理由慶幸自己難得的步行特權。
确實,假如一個民族忽視或者鄙視這種原始的天賦本領,害怕踉土地接觸,沒有人行的小徑,不跟别人共享他們所指的土地的所有權,把步行者當作闖入者加以警告,除了大路、公路就沒有别的道路,忘記了旋轉式栅門、人行橋,甚至忽視行人在公共道路上行走的權利,除了溝渠或堤岸,不給他栖身之所,那麼這個民族,平心而論,就是走向比較嚴重的堕落退化了。
人體是一匹駿馬,它在一個輕松的騎者的駕領下走得最為自由,所有的騎馬者當中,心情歡暢的人是最輕松的。你如果心情悲哀痛苦,悶悶不樂,心事重重地坐上馬車,那麼可憐的坐騎,你的肉體,準會在開頭一英裡的行程内垮掉。确實,世界上最沉重的東西莫過于一顆沉重的心。
其次,對一個步行者最沉重的負擔則是身心的南轅北轍——心情勉強甚至不心甘情願。馬與騎馬者不單單是要心甘情願地走同一條路,而且騎者要帶路,把他的輕松愉快和滿腔熱情灌輸進他的坐騎。無疑,我們的麻煩就在于此,亦即這種崇高的藝術在這個國家裡衰退的原因之一。我們不是心甘情願步行。我們不是把步行當作一種享受的質樸單純的人。我們已經從步行的能力意味着享受的高雅地位上掉下來。不能說作為一個民族,我們由于缺乏構成我們祖先的性格特點,像動物那樣喜歡活動和精力過剩,而這是從豐富和諧的生活——健康的身心一緻——産生的,就認為我們是絕對悲觀的,愁眉苦臉或患上憂郁症。人必須把時間精力用在手邊或頂普通的事情上。倘若他願意明白心情歡暢的幸福,那麼徒步遊曆地球一周後還必須滿足于穩當而一般的收獲。這是有待于美國人去學的一課——在低層次上從事遊樂活動的能力。他希冀迅速而不同尋常的報酬。他願意要自然規律付高利貸。他對散步沒有什麼投入;那太慢,太便宜。我們渴望驚人、令人興奮而又鞭長莫及的東西——這往往是信仰腐朽和頭腦簡單的标志,我們看到了神明給我們指點的大道卻懵然不知。如果我對我的鄰居說:“跟着我走吧,我要讓你看看許多偉大的奇迹。”他準會豎起耳朵走過來。但要是我一邊領着他在火熱的太陽下翻山越嶺,或在星月的照耀下沿着鄉村的道路前行,對他說:“看吧,這些就是我說的奇迹,這些就是神的路線,我們現在腳踩的地方是一顆晨星。”他會立即覺得上了當,好像我對他玩了一個花招。但隻有這種誇張和熱情才正是一位散步大師的标志,再沒有别的東西了。
如果我們不傷感,我們就受憂慮的折磨,匆匆忙忙,心懷不滿,拿現在作将來的希望的抵押品。要是我們去散散步,那就好比吃藥,含義差不多,目的也差不多;越是疲乏,我們對藥品效果的信心越大。
我們當中大部分人對在春天去遊山玩水,冬天去遠足,到那些每一步都能帶來快樂的地方去旅行,空氣清新猶如鮮美的混合飲料,越走下去,力量越增加,精神越愉快,一路上田野、森林和路旁的景物比世界上一切圖畫和藝術都賞心悅目——這十或十二英裡的路程不知不覺地一晃而過,不過是體力洋溢的表現——對這樣邁步在朝天大路上所帶來的健全的、怡情悅性的樂趣,我認為我們當中大部分人都知道得很少。
我驚訝地注意到我們時興的礦泉療養地無人散步;在衆多的為健康而鍛煉身體的人當中,或鄉村風味的愛好者當中,你絕對找不到一個在田野上或樹林中散步,或由于鞋子上的塵土和手上臉上曬黑的皮膚而洩露出在鄉村長途步行的人,唯一的娛樂是吃喝打扮,或坐在飯店裡彼此觀望。男人看起來煩悶,女人看起來倦怠,所有的人似乎都想歎一口氣:“主啊!要幸福而不庸俗,我們将怎麼辦呢?”
這跟我們隔洋相望的堂兄弟英國人大不相同,他們在戶外的療養地消磨大部分時間,溜達啊,野餐啊,劃船啊,登山啊,輕快地散步啊,顯然不怎麼害怕被太陽曬黑,或有失“高雅”,因此他們大量地享受歡娛和樂趣。
英國人散步是如何從容和興緻勃勃,那确實令人驚異。美國人覺得那似乎到了一種迷戀的地步。要是狄更斯在美國,想得到跟他一同散步的榮譽的崇拜者恐怕不多。在一名美國人寫的徒步英國的遊記中,我讀到:“在跟教會牧師共進早餐後,他跟我們一同出城在大路上走了六英裡。三名男孩和女孩,最小的六歲,也陪同我們。他們始終嬉嬉鬧鬧,漫步逍遙,一早晨步行了十五英裡之多;但是他們認為這無所謂,在我們分别時他們依然像出發時一樣精神煥發,也不願回去。”
我還怕由于腳的尺寸萎縮,美國人會逐漸喪失掌握步行這種男子漢氣概的藝術。他珍惜他的這部分身體器官,顯然以為腳小可以培育良好的趣味和教養。一雙整潔的小腳,穿上體面合适的靴子或高幫松緊鞋,是一種民族性虛榮。我們是如何盯着看外國人的大腳的啊!美國人納悶在别的國家裡皮革的價錢是多少呢?所有的貴族血統到哪兒去了呢?為什麼這些平民化的極端行為會壓倒一切呢?如果容許我們把美國鞋匠心裡的秘密透露給女王陛下和親王殿下,我們無疑将修正我們的後一觀點。一種真正的高貴豁達的天性的成長是絕對不會受到極端行為阻礙的。一雙小腳當然到現在為止也從未支撐過一個偉大的人物。
據說初到美國的英國人曾經都産生過美國婦女的腳通通是畸形的這種印象,她們為自己的腳而感到如此腼腆,得小心翼翼地把它們藏起來。兩國婦女在這個問題上的歧義令人驚訝,每個旅行家都能作證;在步行的習慣與乘車的潛力之間的差别同樣令人吃驚,這也是肯定的。
英國的步行者,無疑,在氣候方面較我們有利;盡管英國的天空曆來是陰沉晦暗的,可是卻沒有我們這裡如此之多的懶散、消沉、委靡不振的日子,尤其對婦女的體格是個考驗,它使背部和腰部疲軟乏勁,走路吃力。拿英國的天氣跟其他國家的天氣相比,産生一種說法:“一年當中,甚至一天當中,吸引男人到國外去的時間比讓他們安心在國内的時間要多。”
英國密布吸引步行者的小徑,它們的重要性一點也不亞于公路。
我曾聽說倫敦附近的一位乖戾的貴族曾想封閉通過他的莊園的一條行人的小徑,而在稍遠處另辟一條。這遭到行人的反對,糾紛上告法庭,經過曠日持久的争訟,這位貴族敗訴。小徑不能封閉或挪至别處。人們回憶不起來小徑究竟是在什麼時候開始有的,每個行人仍然有權從那裡通過。一個人在朝天的大路上步行,那意味着他終于有了一個蠻不錯的生活開端。沒有什麼阻礙,可以放心地把腳伸出去,那裡有人類最廣闊的發展前途。這是在創造一切偉大的定律與英雄的業績的水平上。從這個平台出發他有資格去争取好運。他不是向往那黃金時代嗎?讓他步行去吧。每一步都使他更接近目标。人世的黃金時代不過若幹天路程之遙。真的,我認識一些人,他們認為通過步行又回到了從前的早春時節或秋高氣爽、風和日麗的星期天。上午他們的面頰感覺到了它的氣息的吹拂,傍晚,在幽靜的溪邊,林中的小徑上或什麼山頭上,他們堅信聽到了種種天籁而感覺到了那是遠古的人類為之陶醉的奇迹與神秘。
我想,倘若我走遍一個國家,我不但會見到很多世面和經曆到一些探奇獵異的機會,我也會跟那個國家以及它的男女公民直接接觸,這種方式将使我深感滿意。因此,我羨慕所有徒步者的幸運,非常想參加找上門來的每個走遍天涯的機會。我嫉妒前些日子讀到過的某教士的經曆,他從愛丁堡步行到倫敦,大部分路程上,都把鞋子脫下來拿在手裡,徒步走過強健的文豪本·瓊森曾經走過的一些地區,一直玩玩耍耍地走到英格蘭。我羨慕地讀到大學青年學生的步行成績,盡管他們腳上穿着粗劣的鞋子,背上背着背包,然而心情輕松偷快。要是跟随鳥類學家威爾遜在冬天崎岖的雪地裡從尼亞加拉走到費城,那也是十分過瘾的。
我認為我沒有誇大主張步行的重要性或誘惑力,或作為一個民族培育這種藝術的需要。我認為它對我們這個民族會起到移風易俗的作用,教導我們閑暇的意義,使我們熟悉戶外空氣種種可愛的好處,培養和加強民族與土地之間的聯系。再沒有比步行者如此好心善意地看待世界的人了;再沒有比步行者對他經過的地方付出和得到同樣多的人了。步行者跟土地的緊密關系僅次于勞動者:因為他更自由,他的頭腦更清閑,他跟大自然也就保持更密切更富有生氣的關系。
人在他的腳上生根,在他的房子或屋子裡他至多不過是一株盆栽的植物,除非他用帶有愛心和磁力的腳跟和土壤接觸,跟它建立親切的關系。這種不可分割的紐帶一旦形成,然後生長出許多看不見的纖維和細根,通過它們,人才有了一點土壤的氣味,這使他成為他生活的那片土地的親屬。
你在冬夏走過的大路和小路,你在輕松愉快的心情下眺望過的田野和山岡,清新的思想進入你的心扉或崇高的遠景在你面前展現的地方,尤其是你跟你的朋友溫馨地交談時走過的幽靜的道路,暫息過的樹蔭,汲飲過的泉水——從此以後都不一樣了;它們增添了新的魅力;在那些地方産生的思想是常在的,和你的朋友走過的地方是永遠難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