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價值觀的沖突産生了現實社會中種種真實卻具有荒誕感的事物。”在我國,這種沖突曾經産生于諸如“傳統文化與現代意識、精英文化與大衆文化、東方文化和西方思想的激烈碰撞”①。而今天,我們面臨的全新碰撞則相較以往更加複雜難解。自然科學,帶領人類看到更高遠神秘的世界,其近幾十年的迅猛發展,使之已不止是工具、方法等應用層面的存在,更是能夠以人工智能的面貌獨立于人、超越于人,甚至反作用于人。尤其是當科技與文化在當下必須直面的市場價值體系上遇合後所迸濺出的種種新價值取向,往往令既有的準繩和普世的觀念難以考量或規約。既有的倫理道德、認知規則被新技術的可能性所放大拉扯到了無數個極端,自我、他者、世界,有關哲學、倫理上的認識都在不斷地被檢視、被質詢、被重塑。作為尤其适合多樣化展現社會現象的電視劇創作,更應該“使‘荒誕’成為審美對象,在影視作品中使用‘冷嘲’、‘誇張’、‘反諷’、‘戲拟’的手法,使其形象化和審美化”②。有着我國首部科幻電視連續劇之謂的《我是機器人》便是基于此,通過展現社會、人、科技之間的種種關系,以貌似荒誕的戲劇性叙事,亦幻亦真地反映科學、文化、市場交叉點上的現實截面和人生圖景,心裁别出、體裁另具。
一、亦幻亦真構築叙事謀篇
軟科幻題材電視劇《我是機器人》撷取現實生活中尤其能夠讓欲望瘋長的點創建了一個扁平化的世界:多金的村莊、瘋狂的媒體、神秘的科研機構,在價值與欲望相交織的界面上演繹出荒誕而又令人深思的故事。在這頗具隐喻色彩的扁平的社會界面上,角色的工作和生活相對封閉,沒有日常羁絆,現實生存所需的客觀條件幾乎全被屏蔽,角色在不計生活條件、也極少被客觀環境約束的語境下,專注于把握自己(人)的欲望:愛欲、利欲、權欲、名欲。于是,追逐欲望便成了全片的叙事動力與戲劇性所在。但是,“既然人的性格是由環境造成的,那就必須使環境成為合乎人性的環境。既然人天生就是社會的生物,那他就隻有在社會中才能發展自己真正的天性,而對于他天性的力量的判斷,也不應當以個人的力為準繩,而應當以整個社會的力量為準繩。”③因此,看似講述幾個特殊角色的故事實則輻射至其所在的“大世界”:幾個角色具體細微的個人情感抑或不可遏制的欲望由此在現實的土壤裡紮下了根系,為觀衆牽扯出多元化的社會,使觀衆看到一個人與環境共存的生态,并透視與思考兩者的相互關系和作用。
劇中的大旺村,是一個富裕的新型農村,但全村人依舊維持着無理的迷信,把偶然發生的不幸歸咎于男主角元寶,使之變成村民避之唯恐不及的災星。劇中的城市,被抽取為最能夠代表社會時尚前沿的媒體和體現人類科學思維的實驗室等幾個小環境,使之成為釋放人性欲望的溫床,而其間由欲望激發的景象則因赤裸而驚心,又因荒謬而深刻。不顧一切隻為了提高點擊量的《天下之大》制作組、為了提高公司資産價值而不擇手段的玩物志公司、試圖利用人工智能攫取世界控制權的科學實驗室⋯⋯當這些代表不同領域的典型化環境拼接在一起時,一個個角色便成為包含着社會複雜現象的矛盾體:村長作為全村重要的決策者,竟然在面臨事關本村重大問題的抉擇時,依然固執地認為錢可以解決一切;原本純真質樸的元寶,當嘗過了名利的滋味時,也會留戀衆星捧月的感覺,從排斥選秀到無法遏制地希望自己成為赢家;《天下之大》欄目的制作人黃金湖為了節目可以更加吸引眼球,不惜扭曲事實,用勁爆的謊言進行惡意炒作;而玩物志公司的總裁黃金海更是唯金錢利益是從,從始至終都在扮演着看似運籌帷幄,實則玩弄陰謀的角色;科學家鄭正在最初為了一己任性的私利,專門做和傅負教授課題相反的研究,而她的學生皇甫不惑在自以為辛苦付出得不到回報時,甚至為了獲得短暫的利益和滿足不惜放棄科學道義而與金錢勾結;連路邊的乞丐也要用欺騙獲取同情。在劇情發展中,角色們越來越頻繁地大聲質問“你還想不想一飛沖天了?”這樣的一句台詞,恰恰喊出了《我是機器人》對名利至上、權欲任性的拷問與鞭撻。但畢竟,客觀現實必然在昏暗中包孕着亮、在荒誕中包孕着真、在欲望中包孕着良善。劇中《天下之大》欄目組的小妮似乎就是全劇大面積價值掙紮中的一線天,那似乎源自天然的純善與勇氣,讓集合了多重欲望的特殊環境終有善惡之分、清濁之辨。
由愛而善、由善而真,但當環境惡化到極點時,人們的幡然醒悟亦隻能徒留追悔的眼淚。隻有付出更大的代價乃至犧牲,才能讓被破壞的世界複歸原初的正道。這樣由貌似荒誕的角色、故事所呈現的貌似荒誕的世界,既非瘋狂荒謬到每一個細節都憑空杜撰、規定出新的世界觀,亦非客觀地完全還原現實,完全采納既有的世界觀。該劇正是介于兩者之間,創造出了一面貌似荒誕的現實“哈哈鏡”。透過這面“哈哈鏡”中的景象,讓觀者情不自禁地感覺現實中正直風氣的彌足珍貴、社會道德更應維護、人生理想絕非自我欲望的沉溺。以此,娛樂逗笑的劇情表演和抽空的情境化叙事,更引領觀者擯棄媚俗矯情,放眼時代、辨清價值取向。
二、亦幻亦真設置角色人格
與諸多電視劇中非黑即白的人物性格相比,《我是機器人》中的角色擺脫了正面一味純良、反面一味邪惡的扁平路線,性格塑造即便是在荒誕的環境下受到影響并被推向極端亦不失飽滿立體。亦即,以行為的極端乃至荒謬來剝現人性潛在的複雜多元,從而在貌似輕松的戲谑調笑中逐層照見個人欲望對社會的侵害。
劇中根性淳樸率真的元寶可以因為享受歌迷的簇擁注目而迷失于世俗的名利場,雖然其行動的出發點依然是不願讓歌迷傷心,然而其中摻雜的名欲虛榮也不能無視;而看似自私自利的傅負教授,在他冰冷有害的外表下卻保存着扶正濟世的理性,隐忍八方抨擊、暗度科學理想;而外表強勢的鄭正教授擁有一顆慈母之心,但母愛的泛濫難免無視原則,最終因為無視科學倫理的底線,讓自己也讓世界陷入了危機;還有,在金錢和真理中搖擺不定的皇甫不惑、一味軟弱至屈辱的龍女、在善良和迷茫中徘徊的小妮⋯⋯比起全知全能的、完美高大如神一樣的形象,觀衆所期待的正是這樣豐富的、複雜的,甚至有些迷亂的人格。把這些形形色色的角色剖析開,即是對被欲望所異化的“人”的反思與批判:為了獲得财富或虛名抑或掌控權力而焦灼、追逐、扭曲,進而将自我欲望加以道德上的美化,獲得通向回報和成功的通行證。如此周而複始、推波助瀾,乃至于角色自信所做的一切無可厚非、合情合法,直至其所欲所求帶來了群體終極生存危機時才發現已回頭無路。而這正讓觀者在人物跌宕的命運中看出了每個人都必須清掃的靈魂角落。
值得一提的是,該劇一方面将人的複雜人格虛拟為機器人,一方面以突破機器人研發的倫理底線為劇情設置線索,塑造機器人類的複雜性,通過人工智能的利害,思考科技可能給人類社會帶來的福利與危機。沒有人格、沒有感情的高仿真機器人龍女和餅托,雖然隻能按照代碼指令行動,但形象诠釋了堅守本性、抱元守一對人類發展的重要性,他們“無情”的機器本性,讓觀者對比出人性的實質。這與2014年公映的動畫影片《超能陸戰隊》中機器人“大白”為了完成主人小宏交付的使命,在故事結尾選擇了自我犧牲的設置異曲同工。人性的光輝本不在于欲望而在于愛與付出。《我是機器人》中最具創意設計的部分,莫過于主人公元寶的三個造型,即作為人類的元寶、作為智能型機器人的元寶、作為心智并行型機器人的元寶。三個元寶的特點,形象地刻畫出個體具有多重人格的現實狀态。人類元寶不太聰明,但有着寶貴的人性,善良而真誠,因而即便面對多種誘惑,依然能夠在最終做出正确的抉擇;智能型機器人元寶在智力上大大彌補了人類元寶的欠缺,能量巨大,但又冷漠到凡事置身事外,他那毫無熱情的态度,隐喻出無責任感的看客對社會的無益,并劃出了人類與人工智能的界限;心智并行型機器人元寶,兼具高超的智力和強大的意志,能夠自主學習、自我完備、自動升級換代,即能夠脫離人類而獨立存在。當元寶以超人的能力橫掃一切,向人類發起終極挑戰意欲掌控世界時,本劇值得所有人思考的終極問題才被和盤托出:人真正的優勢和力量究竟是什麼?如果說意志和倫理底線是人類與人工智能的界限,那麼人的優勢和力量則在于能夠将人類與環境、個體與群體、愛與未來融為一體的“生命性”。馬克思主義哲學肯定社會的進步應該體現為被異化的人趨向“完整的人”,而這又何嘗不是判斷人的優勢與力量的标準呢?伴随着劇中主要角色的人格分化、沉澱、淨化過程,觀者的思維與情感也漸漸走向對是非的辨析。
三、亦幻亦真試水别裁
有首部國産軟科幻電視連續劇之謂的《我是機器人》推開了科幻類型電視劇的創新之門。作為影視創作中的重要類型,“科幻片是以已經揭示和尚在揭示中的科學原理為基本依據,通過藝術家的神奇想象,在營造的幻想虛拟世界中,展現某一戲劇性事件的影片”④。它通過對大量複雜而邏輯性極強的科學理論的形象展現,以及對于嚴謹而智慧的科學工作者的表現,讓觀衆感受神聖的科學之光。依托自然科學和數字制作技術的不斷進步,越來越多優秀的科幻現實主義電視劇呈現在世人眼前,其中尤以凸顯超強制作優勢、營建恢弘場面的美式科幻片和以描寫溫情細膩之感見長的日式科幻片為主,構成了當下科幻電視劇創作的前陣。而韓國科幻劇、中國台灣科幻劇也正不甘其後、快速趕上。但總覽我國科幻劇創作,“1958年出現了具有月球旅行等科幻場景的影片《十三陵水庫暢想曲》,但在上個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初期,國産‘科幻片’的創作、生産曾經一度變得頻繁起來⋯⋯但顯然‘科幻片’在中國始終沒有真正興盛起來,更從來沒有達到‘全盛’。”⑤在我國,科幻文藝作品相對薄弱,甚至有方家試圖從國人的思維特點上找出原因。數字化制作技術,讓電視劇創作在表現抽象内容上有了更多自由,但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國的電視從業人員還是主要将之應用于仙俠、奇幻、武俠類題材的電視劇創作中,如《畫皮》、《天龍八部》、《花千骨》等,電腦特效表現元氣、内力、意念、幻影等造型符号比比皆是,而科幻題材作品依舊稀缺。也正因此,《我是機器人》作為國産電視劇中的科幻先鋒,不僅讓人眼前一亮,也更應令人珍視。盡管該劇在技術方面遠不能體現當下國内數字特效的制作水準,在如何更好地運用科學知識、發揮科幻元素在劇中特有的嚴謹、深邃、智慧的魅力上也有很大的提升空間。但不可否認的是,用數字制作技術表現科學思維、科幻元素和科幻内容的初衷,讓該劇不乏新意,給予了觀者一定的審美驚喜。
科幻劇既是電視藝術審美的重要形态,也是普及科學意識、培養科學思維的潛在方式。《我是機器人》不僅将科幻與當下的熱議話題如營銷炒作、網絡選秀等現實問題以及電視藝術應當放飛的想象、誇張雜糅把握,讓科幻的形式成為我們反思現實、反思自我的新題材,而且更點燃了我們對于科幻影視的熱情和期待,催促我們加強科幻類型片的實踐探索和理論思考。2016年被稱作“中國科幻片元年”,諸多科幻電影紛紛開機甚至已排出公映檔期,也許《我是機器人》将啟動的正是我國科幻電視劇未來的無窮希望。
注釋:
①王璐、楊璐:荒誕的現實化與現實的荒誕化,《當代電影》,2011年第9期,第150頁。
②曾耀農:論中國當代影視中的荒誕意識,《當代電視》,2002年第4期,第47頁。
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67頁。
④沈國芳:《觀念與範式—類型電影研究》,中國電影出版社,2005年版,第109頁。
⑤盤劍:國産科幻片阙如與中國電影發展之“坎”,《電影新作》,2013年第6期,第35頁。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藝術學部/責編:倪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