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劉進執導、申捷編劇,根據長篇小說《白鹿原》改編的電視劇展現熒屏,引起廣泛關注。這部反映民族精神圖譜和群體鏡像的恢弘巨著,終于以配得上原著文本的劇作形式,為觀衆打開了一部既真實生動又頗具魔幻色彩的“民族秘史”。《白鹿原》是真實的,它将中國人的集體群像進行了全景式的描摹,似乎每個國人都能從中找到自己抑或他人的身影。《白鹿原》也是魔幻的,每當黃天厚土的關中平原遭遇劫難時,那隻曆經千載、神秘且精靈般的白鹿就會飄逸而出……
一
由于藝術介質的差異和篇幅容量的限制,電影、話劇、舞劇和秦腔等版本的《白鹿原》,很難立體呈現整部作品應有的精神隐喻和價值追求。與其他藝術形式相比,電視劇版的《白鹿原》更為從容和厚重。在保證故事主軸和人物方向符合原著氣質的前提下,劇本對故事脈絡、叙事框架和人物沖突進行了更為緊密的整合改編。
第一,添加、嫁接或删減某些情節以增強戲劇張力。比如劇中瘟疫蔓延時,增加了仙草和白靈在祠堂照顧病人,最終仙草染病去世、白靈險些喪命的情節,以凸顯母女二人的品格高潔及故事的悲劇性。又如把鹿泰恒的去世,歸罪于得知鹿子霖貪污征糧款後氣急攻心而死,而非原著所述死于黑娃之手。如此一來,增添了鹿子霖辱沒先人的罪狀,減弱了黑娃冷酷暴戾的秉性。再如在劇作最後一集增加了極具象征性的一幕,即白靈的女兒鹿天明(原著為兒子)回到原上,白嘉軒和鹿子霖共同為鹿天明蕩起秋千。這一刻,面對共同的血脈傳承,白鹿兩家一世的恩怨情仇瞬間煙消雲散。
第二,消減部分魔幻現實主義色彩,凸顯批判現實主義氣質。原著給關中大地注入了某種神秘力量和奇幻色彩。朱先生的神機妙算、未蔔先知,白靈遇害時給白嘉軒托夢,白鹿現身、小娥附體等頗具魔幻色彩的情節,讓讀者在冥冥之中隐約感覺有股未知力量主宰着白鹿原的世界。電視劇則對原著中的魔幻色彩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祛魅和置換,轉而以批判現實主義的姿态統攝全篇。具有濃重的封建傳統、鄉土氣息和小農意識的農村社會,遠不是滋水縣志上所頌揚的“水深土厚、民風淳樸”。①劇中,白嘉軒為了全族的利益發起交農運動并取得勝利,然而當他身陷囹圄時,卻沒有一個族人敢去探監。後來,白嘉軒為了全族人的性命向土匪借糧食,而就在豐年還糧的當口,族人們卻在鹿子霖的慫恿之下,試圖拒絕還糧。知恩圖報、有借有還,這些天經地義的簡單道理,在這片民智未開的鄉村世界變得一文不值。鄉民的無知、盲從、自私、妒忌、膽怯、野蠻的劣根性,在劇中得到了批判。
第三,塑造性格更為鮮明、辨識度更高的人物形象,結構某種二元對立的人物關系。與原著相比,電視劇擯棄了白嘉軒的迷信和故步自封,讓他光明磊落、公而忘私。相比之下,讓鹿子霖少了和善與豁達,多了算計與市儈,進而剝奪了他“非凡的辦事能力和組織才能”②,讓他成為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頑劣鄉紳。在褒揚與降格之間,讓白嘉軒和鹿子霖形成人格對比和性格反差。這樣的改編方式讓劇作的戲劇性更強,角色更為典型,也能夠讓原著中的某些隐喻成為顯性表達。這種改編策略更符合電視劇的創作規律,也更符合主流價值體系的屏幕要求。
第四,三條故事線平行叙事、交替推進,制造更為密實的戲劇結構和情節沖突。與原著當中頻繁的倒叙、插叙相比,電視劇的改編更符合戲劇“三一律”和受衆的觀劇習慣。電視劇主要由一條主線和兩條支線來搭建叙事框架。其一,白鹿兩族在原上的明争暗鬥,成為整個故事的中心和戲劇沖突的動力源頭。以祠堂為精神家園,以戲樓為曆史舞台,以鄉約為處世哲學,诠釋了同在封建倫理框架下的人性博弈。其二,圍繞田小娥的悲劇人生,編織人物關系網。這條支線,以田小娥的精緻臉龐和玲珑軀體為“原罪”,着重探讨人的本能欲望的禁閉與釋放,以及情欲和善惡的關系。其三,以白靈與鹿兆鵬的革命曆程為宏大視角,探尋時代洪流激蕩下,農民階層的集體命運以及革命者的悲壯人生。
二
電視劇《白鹿原》為熒屏奉獻了一衆鮮活的人物形象,無論是主角還是配角,從肢體語言到心理描摹都可圈可點。
劇中的白嘉軒,恪守祖宗的倫理族規,以身作則、率先垂範。他又硬又直的腰身,把一個“大寫的人”濃重地镌刻在了白鹿原上。張嘉譯飾演的白嘉軒,腰杆雖沒有那麼挺拔,卻在骨子裡透出了族長的精氣神。白嘉軒是白鹿原上封建倫理道德的堅定守望者,那流傳千古的文化傳統支撐起白嘉軒的全部世界。他試圖用一己之力,對抗封建道德和宗族文化的衰落,為此他時常招緻族人的不解甚至反抗,他也時常感到孤獨和無奈。在白嘉軒看來,祠堂和族譜是維系家族血脈的靈魂皈依。他不允許任何企圖破壞“鄉約”的行為得逞,在“天理”和人欲面前,他堅定地站在“天理”一邊,這也是他的曆史局限性。劇作末尾,白嘉軒的失明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隐喻。因為他無法走出浩瀚的白鹿原去眺望現代文明和革命風雲,對于“祠堂牆外頭的世事”③,他再也看不懂了。他就像一頭失明的白鹿在曠野上跌跌撞撞,尋不見任何未來。
何冰飾演的鹿子霖精準而傳神,他演出了農民的狡黠和小算盤。鹿子霖人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在白鹿原上光宗耀祖,心安理得的貪财好色,冠冕堂皇的口是心非,毫無愧疚的損人利己,然後在鄉黨面前擁有一呼百應、高高在上的權威。鹿子霖這一生唯一的對手就是白嘉軒,在劇中他屢次三番設計下套要推翻白嘉軒的族長地位,取而代之。怎奈他的如意算盤在胸懷坦蕩、以身作則的白嘉軒面前屢屢落空。諷刺的是,他一輩子戴着面具,卻被田小娥一泡尿澆在了臉上。他機關算盡卻在晚年瘋傻癫狂,失掉了“有靈性的生命”④。
對于田小娥的塑造,頗顯藝術功力。導演選擇了“眼睛像雨後的青山一樣明澈”⑤的李沁。這個眼神無辜的女子,在劇中從未賣弄過性感,編導巧妙地把田小娥塑造成深受封建倫理迫害又被命運捉弄的薄命紅顔。在劇中,李沁版的田小娥雖無半點裸露和孟浪,卻早已把白鹿原上男人們的心拴在了自己的褲腰上。與那些“粗糙無味的豆腐渣”⑥相比,田小娥的晶瑩剔透、俏皮妩媚,絕對是個異數。從她搖曳着腰身踏入白鹿原的那天起,就讓壓抑而憋屈的原上擦出了欲望的火光。人們對小娥的抵牾、謾罵和譏諷,與其說是對“傷風敗俗”的集體聲讨,不如說是對小娥玲珑軀體的觊觎、豔羨和貪婪。這個品性良善的鄉下女子,對生活從來就沒有過高的希求,她隻想如尋常人家那樣找個年貌相當的男人,過安靜平淡又周而複始的生活。她與黑娃的私通和逃離,是一次沖破陳規陋習的自我解放和一場本能欲望的獨立宣言。然而,這個被鹿兆鵬贊為“沖破封建枷鎖、實現自由戀愛”的蘇俄式的壯舉,在被封建道學禁锢的陳舊世界裡,并沒有得到絲毫的認可。于是,當她誤認為黑娃遇害之後,她開始放逐自我。而她唯一可以對抗世界的武器就是她的胴體。她像一面鏡子,用床笫之歡丈量世道人心、照鑒衆生原形,無論是郭舉人、黑娃、鹿子霖還是白孝文皆無處可逃。
姬他飾演的黑娃是個先天的反叛者。他自幼就明顯感覺到階級差異給自己帶來的種種不公。與他父親鹿三忠實的仆人做派相比,黑娃遲早是要叛逃的。在第20集,當黑娃逃離家園,背着鋪蓋在麥田裡狂奔時,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暢快淋漓。黝黑健碩的身軀、豪狠狂放的性格,讓黑娃在農民運動中迅速刮起了“風攪雪”,并以搗毀祠堂、砸掉鄉約的方式,宣誓屬于他的時代的到來。然而,十數年之後,曆經人世滄桑的黑娃卻以鹿兆謙的身份放下屠刀、“學為好人”,跪倒在祠堂裡向傳統文化認祖歸宗,人生的變數與未可知着實令人唏噓。
孫銥飾演的白靈,在外形上是接近原著的。她擁有“細嫩的皮膚,聰明稚氣的兩隻忽閃水靈的大眼”。⑦從小被白狼叼走卻毫發未傷,兒時備受父親寵愛拒絕纏足的白靈,注定成為變革時代的新女性。如果說小娥是用肉體報複和控訴封建社會,那麼白靈則是用靈魂與舊時代劃清界限。劇中對鹿兆鵬的塑造則略顯蒼白,這個追尋信仰的革命者總是優柔寡斷、瞻前顧後,缺乏青年領袖該有的豪氣和英武。此外,徹底的投機分子白孝文,一身傲骨的朱先生,溫婉賢淑的仙草,忠厚踏實的鹿三,陰險狡詐的嶽維山,憨傻瘋癫的二豆等,都給熒屏留下了閃光點。
可以說,聚焦人性善惡,回溯曆史真相,反思傳統文化,透視階級矛盾,深度闡釋歲月輪回中人與土地的關系,是電視劇《白鹿原》重要的藝術貢獻。而這部充滿敬畏和誠意的匠心之作,必然會載入中國電視劇的史冊。
注釋:
①陳忠實:《白鹿原》,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6月第1版,第27頁。
②同上,第89頁。
③同上,第445頁。
④同上,第631頁。
⑤同上,第126頁。
⑥同上,第250頁。
⑦同上,第110頁。
(作者系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副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責編:談媛媛)